木灵生最后的那段日子是在无名山度过的。
她年岁已高,行动不便。方渡这个年长者反而要事事操心,还在坚持不懈为她治病。
每每到了这个时候,木灵生就劝方渡不要再做无用功。
她坐在院子里晒太阳,面前是一簸箕没有剥开的青豆,旁边放着一只小小的铜盆。
木灵生一边剥豆子,一边和方渡说着闲话。
她太久没回无名山了,有许多话想和方先生说。
“先生,这些年过得怎么样呢?”
“还是老样子。我的生活很平淡,一成不变。种了一些花草,开垦若干田地,送走几位故人。”
他平静地说着这数十年间的往事。
某次木灵生在书架上看见了那本《月下溪》,她问方渡借过来看,看了几天又觉得不够,追着方先生给他她讲书里没有写到的细节。
方渡心想自己闲来无事,说说也无妨。
故人的往事镶嵌在这一张张泛着墨香的书页里。木灵生坐在舒适的躺椅上,旁边是方渡不疾不徐的声音。
她微微眯起眼睛,昏昏欲睡,只觉得这午后的阳光实在太过温暖。
“月溪宗的故事就到这里了。沈由走了,南枫也走了,在那之后,我便再也没有关心过他们宗门的事。”
方渡说故事说了三天,这三天,木昕木祈两个小孩都和灵狐混熟了。
木灵生听到这里,悄悄用苍老的手擦掉了眼角残留的泪水。
她笑着望向身边的方渡。
“先生给我讲了故事,我不白听,我也还给先生一个。
只是这个故事太漫长了,不知先生可有兴致听下去?”
“我们当初就约定好了,有朝一日你回到无名山,就把你的故事讲给我听。”
木灵生弯起眼睛,笑了。
“我年纪大了,记性也不好,说话有时颠三倒四的,还请先生不要见怪。
我的故事,说来也巧,就是从月溪宗开始的。
先生可还记得那次试剑大会,当时的宗主还是沈欢。那是我第一次跟着先生出山,马车的车轮印在地上,骨碌骨碌响了一路。我听着石掌柜给我讲各种各样的新奇事儿,那时看什么都新鲜得很。”
木灵生当时还年轻,还没有想到,这一次下山之后,辗转数十载,她才又回到无名山。
“我有时会问我自己,是否后悔那天跟随先生下了山呢?如果没有下山,我现在还是傻呵呵地跟着先生左右,不问世事,不管凡尘。
我问过很多次后不后悔,却发现自己也没办法得出一个肯定的答案。这世间的万事万物之中,或许本就不存在答案吧。只是那么凑巧,发生了,又结束了。回首见大地一片空茫,仅剩下我这苍老的身躯和容颜,还有残缺不全的记忆。”
木灵生说,试剑大会还没开始的时候,先生带着她上山。那时她觉得月溪宗上山的台阶实在太多了,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
她捶着自己酸软的腿,想叫先生歇一会儿,又觉得不礼貌。
身后传来脚步声。她一回头,就看见了带着几位璧海宗弟子上山的边玄明。
年轻时的边玄明丰神俊朗,一表人才。他们璧海宗的衣服是黑白二色,剪裁利落得体,更衬得这位年少有为的宗主英姿飒爽。
他的眉眼冷峻,察觉到头顶上方的视线,薄薄的眼皮向上一抬,和木灵生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边玄明根本不认识木灵生,只当她是其他宗门的年轻弟子,礼貌地点点头。
而木灵生却浑身僵硬。山风吹得她真冷,她看见了边玄明腰间悬挂的玉佩。
当天夜里,木灵生就做了一个梦。她梦见漫天的大火,将她赖以生存的神山毁于一旦。周围都是族人的惨叫声。
那些人用一种奇怪的阵法,不停捕捉着逃窜的族人。他们边抓边杀。有的族人不听话,就被他们砍断四肢。旁边的族人见状吓呆了,被他们趁势抓走。
人参是这样的,哪怕手脚都断了,身子被砍成两截,它们依然很值钱,也不影响入药修炼。
千百年来,神山始终太平。木灵生的族人们心无外物。他们所谓的修炼,也只是强身健体,益寿延年之类的法术。
他们与世无争,只想平静地过日子。
外面的红尘世事都与他们无关。作为受到神山滋养的生灵,他们唯一需要做的事,也只是向神山祈祷而已。
然而灾厄就是这么不打招呼地降临。那天的灾祸,时至今日,木灵生回想起来依旧手脚发冷。
惨死的族人离她那么近。
她是被族中的长老拼命送走的。她想让长老和她一起走,长老却只用染雪的手轻轻抚摸她的头顶。
“走吧,孩子,你自己走吧。不要再对任何人说你的真身,你就作为一个普通人,平静地生活下去。
把神山的一切,都忘了吧。”
追兵来了,长老让她不要发出声音,独自一人出去面对。
她睁大了眼睛,双手紧紧捂住嘴巴,眼睁睁看着长老的头被快刀割下。
“老东西没有多少灵力了,回去就做成丹药吧。”
她躲在树丛之中,浑身冰冷。却因为长老最后叮嘱她不能出声,便死也不敢弄出一点声音。
像是一个刻在脑海中的命令,她只会执行。
等到那几个追兵拖着长老的残肢,离开很久后,她才浑身颤抖地松开手。
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身上出了很多汗。
她从树丛中爬出来,蹲在台阶上。这里是一条极隐蔽的下山小路。
长老的血像一朵凋零的花,花瓣飞溅。
木灵生就蹲在这花蕊之中,哭了。
哭也不敢哭得太大声,只能死死地咬住嘴唇。等她回过神来,下唇已经出了很多血。
她浑浑噩噩地走了,仿佛一只游离的鬼魂。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只记得长老对她说,要她下山。
那时候的木灵生年纪实在太小,误打误撞,竟差点自投罗网。
那伙人打着火把,火光冲天,照亮了一小片黑暗。
他们将族人塞进笼子里面,活的死的分开装。
木灵生害怕极了。有一位蹲在笼子里面的族人发现了她,眼睛睁得好大。
那位族人不敢说一句话,只是用手势拼命示意她快走。
哪怕是这一点点的骚动,也惊扰了那伙人。
木灵生想要逃走,脚下却和生了根一样,动也动不了。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个穿着黑靴子的人来到她面前。他弯腰了,刻着“边”字的玉佩垂在她的视线中。
不知过了多久,木灵生以为自己几乎要窒息而死,那人却离开了。
木灵生瘫软在树丛中。
她明明已经看见了那人的眼睛。
“我见到了玉佩,也记得那人的眼睛。当我看见边玄明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他是杀害我全族的仇人。”
如今已经年华老去的木灵生,手里捧着一只暖手炉。明明还是初秋时节,她的身体却总是发冷。
这暖手炉是方渡亲手为她做的,她十分爱惜。
此时方渡微微低下头,将那剥到一半的青豆放到自己面前。
“灵生,既然当初发现了边玄明有问题,为何不把这些事情都对我说。
你那时只是个孩子,有什么事完全可以找我,或石掌柜解决。”
木灵生回忆到这里也露出对自己无奈的神情。
“先生,就因为我当时年轻,懦弱。发现边玄明是仇人的那一瞬间,我想一剑刺进他的胸膛,了结了这段恶缘。
但他是一宗之主,我杀了他,他的门人必定要为他复仇。我不想把灾祸带到无名山。”
“无名山从不惧外人挑衅。灵生,这是你多虑了。”
方渡把几颗剥好的豆子随手丢在铜盆里,豆子敲在盆内,发出铛铛的声音。
木灵生笑笑。
“我刚才和先生说的,也不过是冠冕堂皇的话。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我懦弱。有一瞬间,我贪恋在无名山上自由自在的日子。一旦选择复仇,就是选择了一条不归路。
先生有所不知,我刚到无名山的时候,脑子其实不太好使。那时我从山崖上掉下来一不小心磕了脑袋,连带着过去的记忆都有些模糊了。
石掌柜宗笑我笨,他倒也笑得没错。”
“石万是嘴欠,他对谁都这样。”
说到这里,方渡还不忘贬一句石掌柜。
木灵生只是淡笑。
“虽然脑袋磕傻了,但那时确实度过了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关于复仇的记忆,是直到见到边玄明本人,才被迫开启的。我怨恨他。但我也分不清,我究竟是怨他杀了我的族人,还是怨这次重逢,让我再也回不去那平静的日子。”
木灵生忽而向前伸出双手,接住了一小片飘落的枫叶。枫叶的边缘枯黄,映衬着她满是褶皱的手。
在这一瞬间,她想起数十年前也是这样,长身玉立,望着手中的枫叶犹豫不前。
向后一步是故乡,向前一步是悬崖。
她犹豫了很久,最终决定向前。
“我是一个懦弱的人,我不喜欢争斗,对打打杀杀也没有兴趣。但是从那一刻起,我除了握紧手中的剑,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
全族人的性命啊……我的族人常常出现在我的梦中。哀嚎着,哭泣着。我听不见他们说话的声音,他们在拼命的向我吼着什么。我分辨不出,那究竟是让我快逃,还是要我复仇。
我被无穷无尽的噩梦折磨。最后我离开了无名山。
现在记性不好了,年轻时候发生的事被我遗忘了许多。如今我要努力回想,才能想起来当初下山时,我在心里对自己说的话。
我只是希望,某一天,我能度过一个无梦的夜晚。
这就是我全部的念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