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明月高悬于紫禁城的上空,这座天子的居看起来安详宁静。
极建殿那重檐歇山顶上檐角下安放着的九只神兽在夜色中显得栩栩如生。夜间的风徐徐吹过下檐的风铃,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悦耳。
极建殿向后有一条平缓向上的御道。御道的中间是一副长达十六米、宽约四米的云龙石雕。石雕上浮刻着祥云、盘龙、沧海和悬崖等景致,看起来气吞山河威严壮丽。在这条御道的尽头便是平台,又称为云台。此处视野极佳,可以将四周皇城景色尽收于眼底。
平台议政是大明朝的一项制度,由于万历中期以后,皇帝不再理朝政,因此就停止了平台议政,崇祯皇帝登基之后为扭转朝廷的危局再开平台议政。
此时平台上锦衣卫林立,一个个持刀戒备。太监们则紧张的为议政做着准备。但正中间那把龙椅之上却是空空荡荡。
皇座的主人崇祯皇帝正在金砖铺地、华贵富丽的极建殿中焦虑的思索着辽东的对策,吴三桂的那封奏疏像一把巨石压在了他的胸口,让他喘不过气来。
“宁远卫副将吴三桂急报:
本月初五豪格、多铎率清兵再犯宁远。总兵金国凤率军出北山冈与之鏖战,矢尽力竭,国凤及二子皆战死。副总兵杨振因解松山之围至吕洪山遇伏,全军尽覆。振被执令往松山说降。至城下振与从官李禄告城中人坚守,援兵即日至矣。清军于城下杀害振、禄二人。如今宁远城中断饷已久,营伍纷纭,号令难施,人心不一,末将恐难以节制。望朝廷早发粮饷,速派援军。
万急!”
一日之间辽东重镇宁远连损正副两总兵,又面临时刻被攻陷的境地,这让崇祯如何能不揪心呢。
要知道以山海关为后盾、宁远为中坚、锦州为先锋其中连山、塔山、松山、锦州为联防据点的关宁锦防线是大明抵抗清军的最后一道屏障。若是关宁防线有失,那山海关就会直接暴露在女真人的铁蹄之下,如此北京城将永无宁日了。因此宁远城有难就意味着关宁防线危矣!
不仅如此,前线阵亡的金国凤、杨振等人都是如今辽东军中朝廷依赖的中坚力量。尤其是金国凤,他在年初的松山之役中以区区三千守军面对皇太极亲率的八旗精锐五万余人坚守城池达两个月之久,最终皇太极在损兵折将之后灰溜溜的退回了沈阳。这一仗让崇祯皇帝龙心大悦,更是看到了击败皇太极的希望。可没想到这个希望才刚刚出现就如流星般迅速的陨落了。
痛失爱将,边疆告急。面对这些崇祯怎能不忧心忡忡呢。
他默默的驻足于空荡荡的大殿之内,长长的叹了口气慢慢的从正殿踱到侧殿之内,这里的一面墙上挂着他平日里喜欢的对联,都是名家手笔。
此时崇祯迈步来到一副对联前想借书画来转嫁一下自己郁闷的心情。之间这幅对联写得墨饱笔圆,端庄浑厚,是这侧殿当中的上乘之作,那副对联写道:
四海升平,翠幄雍容探六籍;
万几清暇,瑶编披览惜三余。
看过以后,崇祯的心情更糟了,他不禁感慨地说:
“如今还有什么‘四海升平’,还说什么‘万几清暇’!”
他摇摇头,又背着手离开了侧殿。就在他刚刚回到大殿宝座上之际,司礼监秉笔太监王承恩轻轻的推开宫门走了进来。他来到崇祯面前很是恭敬的小声说道:
“皇上,人都到齐了。”
听到王承恩的话,崇祯强打精神直奔平台而去。
“皇上驾到!”
正在平台上候着的众位大员们纷纷跪倒施礼。
“吾皇万岁万万岁!”
崇祯一屁股坐到了龙椅之上注视着匍匐在地上的高官们一言不发。这正是他的驭下之术,他要让这些朝臣们一个个心里发虚从而畏惧自己这个皇帝。可今日却出现了意外,兵部尚书洪承畴突然开口说道:
“臣有紧急军情上奏皇上!”
崇祯冷冷的看着他回答说:
“洪爱卿你真是及时啊!朕不召你这辽东军情怕是要等到天亮才会到达吧。”
“辽东军情?”
洪承畴一脸茫然的看着崇祯道:
“微臣实在不知辽东有何军情啊?微臣要奏报的是于谷城再次作乱的张献忠啊!”
“张献忠?!他怎么了?”
听到洪承畴突然说出这个名字崇祯不由得心里一惊!
“启奏圣上,本月初一初左良玉率军追击于谷城再次作乱的张献忠,结果逾房县八十里,被张献忠设伏围困。左军远道奔袭,兵困马乏,致使大败。前锋将罗岱被俘,左良玉大败奔还,军符印信尽失,军资损失千万有余,士卒死者万人。”
这个消息将原本准备质问洪承畴辽东军情的崇祯一下子呆在了原地,过了半晌他愤怒的拍着御案怒吼道:
“左良玉无能!熊文灿误事!来啊!传朕旨意,熊文灿大言无实以致贼寇喘息。如今局面熊文灿罪无可恕,拿之问罪!左良玉损兵折将本应重罚,念其功劳现削职留其戴罪之身以期立功自赎。”
身旁的太监们急忙将崇祯的话拟成旨意连夜下发。
洪承畴跪在原地不禁自鸣得意,原来他早就通过眼线知道了午门前马尽忠闯宫的事情。于是洪承畴决定以毒攻毒,将今日白天压下的一封关于张献忠的奏疏在此时连夜上奏于皇上。以期达到转嫁崇祯怒火的目的,辽东军情的事反正已经是死无对证了。洪承畴决定装傻到底,绝不承认。
从现如今崇祯皇帝的反应来看,他的计划很成功。崇祯自以为驭下功夫了的,可他却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脾气秉性意见完全被人摸透了。想要耍猴却不想反被猴子给戏弄了。
果然,崇祯没有再追问军情被延误之事。而是一脸阴郁的将辽东的军情的内容说了出来。最后他开口问道:
“如今外有清兵犯境围攻宁远。内有张献忠、罗汝才再次作乱祸乱荆楚。各位都是内阁、六部,监军、厂卫的当家人,说说吧!”
崇祯话音刚落,内阁首富、年近六旬头发花白的薛国观急忙叩首说道:
“此时天色已深,皇上龙体要紧啊!微臣斗胆请皇上歇息,容臣等连夜商议对策。明日天亮之时请皇上圣断。”
崇祯冷冷的看着眼前的这位首辅大人冷冷的回应说:
“此时皇太极肯定没睡吧,宁远城的将士们肯定也没睡吧,甚至那张献忠、罗汝才之流怕是也没睡吧!朕这个皇帝又如何睡得着呢?你们现在就给朕筹划出个对策来,朕听着!”
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薛国观额头上不禁渗出豆大的汗珠来。崇祯接着说道:
“薛国观,你是内阁首辅。你先说吧!”
被崇祯皇帝点了名,首辅薛国观眼看躲不过去了只好支支吾吾的回答说:“皇上您是知道的,打仗其实打的就是钱粮。可现如今我朝每年的税收只有八百余万量,而朝廷仅仅戍边一项就需要一千余万两。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眼下当务之急是补上军费这个大窟窿。军费到位了,自然辽东问题、流寇问题就都会迎刃而解了。”
薛国观之所以这么说是有缘由的,因为在两个月前的平台议政之时,杨嗣昌曾经提出解决军费不足的问题,那就是筹饷,即向农民加征。当时薛国观是极力反对,他提出的助饷之议,即向皇亲国戚借款。
虽然在当时崇祯批准薛国观的助饷之议,但后来因为明朝皇室宗亲的极力反对只能不了了之。今天薛国观重提此话,用意颇深。
作为十七岁就用雷霆手段剿灭魏忠贤及其阉党的崇祯皇帝来说,薛国观的话外之音他一目了然。那就是要重提助饷之议,然而在此时的平台之上杨嗣昌也看出了薛国观的用意。如果崇祯再次采纳了助饷之议,那他杨嗣昌刚刚进行的筹饷计划岂不是就要半途而废了。想到这杨嗣昌心里暗想:
“薛国观啊薛国观!既然你胆敢阻挠我的剿匪大计,那可就不要怪我杨某人狠心了。”
想罢杨嗣昌突然在一旁进言道:
“首辅大人之前所提的助饷之议倒是个解决军费的好办法,只是在具体执行上还应当谋划妥当才是。”
崇祯一听也觉得有理,上一次的助饷之议他决定的太过于仓促。以至最后阻力匆匆难以实施。这一次既然杨嗣昌也觉得可行,正好借此机会再次启动助饷之事。
“恩,杨阁老说的在理。薛爱卿,你再详细的说一下你的助饷之议。”
看到自己长久以来的政敌杨嗣昌都当面逢迎自己了,薛国观不禁有些得意起来。于是他便开始滔滔不绝的谈起了自己征收助饷的计划。
可薛国观不知道的是,老谋深算的杨嗣昌已经在他快步前行的大路上挖下了一处大坑就等着他跳进来了。
众人听着薛国观慷慨陈词一番之后,杨嗣昌开始了自己蓄谋已久的杀招。
“薛首辅讲的真是精辟,眼光独到直击时弊。但下官有一个疑问,不知首辅大人能否当面赐教。”
平日里清高不逊的杨嗣昌说话都如此客气,薛国观更是有些飘飘然起来。
“杨阁老哪里的话,不足之处您尽管指出。”
“只是不知这助饷之银从哪位皇亲国戚处征收合适呢?”
杨嗣昌的声音不大,他的脸上挂着一丝笑意冷冷的看着首辅大人。薛国观这时像是被人施了魔法一般呆在了原地。他突然意识到刚刚侃侃而谈之间自己已经犯下了一个致命的失误。他说的话本没有任何问题,问题在于他是在一个错误的时间、一个错误的地点说了正确的话。如今在这平台之上他薛国观若是稍有不慎就可能会惹来杀身之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