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那庙门被撞开,那些和我一起,站在“正义的一方”的人,奋力抵抗,拥护他们的“真知神明”,哪怕手无寸铁,迟早付出生命的代价。而最终不过是,尸体作为刽子手的垫脚石,刀剑向我飞来。那狠毒的咒骂声,声声入耳,仿佛我才是那将致人上瘾的乌羽玉,硬生生塞进他们嘴巴的原罪一般。此时叫醒他们的美梦,比杀了他们的父母还要罪大恶极。
阿榆挡在我身前,没有退缩的意思。
我何惧之有?如今我是这天下,唯一一个还可能拥有乌羽玉的人,大家虽然对我又滔天的恨意,却又渴望我,还有那救他们一命的东西,倒也不敢取我性命。我坐在堂前,沉默的闭眼诵经,好像还想用那洗涤人心的经文,唤醒人们那仅存的良知,可大家都知道,那良知早就在某个快活的夜晚,死透了去,所以眼前那画面,滑稽不堪。而他们的耐心,不断被我挑战着,不知什么时候,便失去那最后一丝的理智。
而我在等什么呢?无人知晓。就连挡在身前俨然不动的阿榆,都猜不透。
但绝不可能是,在等这些疯魔的人,奇迹般的大彻大悟。
乌云密布,群鸦哀嚎盘旋,风雨飘摇的这座城,散发着那令人窒息的乌烟瘴气,就算此时有个可以令人起死回生的神医路过,都会下一个无力回天的绝望诊断。悄悄地,那硝烟弥漫靠近,那炮火声如惊雷,足足响了三声。
我猛地睁开眼睛,缓缓地将那焊在脸上的面罩解下,以那最真实丑陋的面容,坦诚的面对大家。见我面容一如既往的悲悯众生的姿态,可那血泪却恐怖骇人,乍一眼看去,如那姗姗来迟救人水火的神仙菩萨,又像是那来自地狱收命的黑暗使者,两个极端来回横跳,如此割裂的美感,诡异渗人。一时之间,我那与生俱来的气质,倒也让底下怒吼狂吠的人们,片刻失了声。
就连阿榆,转身看我,都有一种无力扞卫的无言悲伤。而无力感却没有完全侵占他,他眼里还带有一丝决绝,好似早就下定了决心,如若我跳下神台,他便随我,重启人生,哪怕要先经过地狱的十八世轮回,单纯而执拗的他,此刻偏偏失了恐惧自保这种情愫。
“我早就说过,那乌羽玉只是让人片刻失智,如若你们意志坚定,还有可能醒悟。”我的声音,如远处飘来的一般,带着可笑的企图,“而乌羽玉带来的幻想,不过是一瞬之间的假象而已。如今家国混乱,自欺欺人,又能苟活几日?”苦口婆心。我本该不必多说一句话,因为我无论我如何出声,只会让那真相,更加赤裸的暴露在我面前,那脏乱的景象,我都不忍入眼。
“狗屁菩萨!命是我的,你管我如何虚度?”
“这世界早晚烂掉,又不是我们的错。大家都是牺牲品,你却生生夺了我意志依托!”
“将快乐还我!这命你要拿去!”
“是幻想又如何,这现实我一眼都不想多看!”
“方槐。你自己背弃父母,毁了方家,又是什么好东西?”
“假面菩萨!虚假慈悲!还我合欢楼!”
“将乌羽玉交出来!否则.....”
一声声叫骂,刺耳而扎心,有些药效已过不堪折磨的人,已经开始以头撞墙,产生恐怖幻觉,如亲人鬼神索命般,手舞足蹈,自相残杀。这一场景,我好似在地狱中,也见过,只不过那些是生来就恶贯满盈的鬼,而我眼前这些,谁生来不是一张白纸,被教导向善。而他们又经历了什么,才被迫跳入深渊陷阱,成为欲望的傀儡呢?
“否则什么?否则将我碎尸万段,给你们的乌羽玉陪葬?”我直言不讳,戳破他们目前唯一能做来解恨的,便是将我一举杀害,以泄愤恨,只不过,我死了,也溅不起几片水花,而为我陪葬的,便是他们魂牵梦绕的乌羽玉。
碎尸万段这个词,别人有没有听了去我不知道。我面前的阿榆,明显被刺痛了。他无条件信我,以护我周全为生命信条,而如今如若是我自己放弃了生命,那他还能做些什么呢?生命好似回到最初,那除了吃饱便没有任何目标追求的虚无人生,空洞吓人。
我说完这话,他们更加激动了。
一群亡命之徒,在血泊中挣扎起舞,所见之处,一片末日景象。如今没等到那炸过来的战火,倒也自我消亡了。那乌羽玉的戒断反应,属实吓人,成瘾到这种程度,解药早就起不了任何作用。这些灵魂,早就被吃干抹净了,如今唯有消亡,才能重生。而我脚下的尸体,就是这个时代的呕吐物,吐出来,才会舒服一些。
“唯有幻灭,才能重生。”我开始讲一些,没人听懂的话了。
“历史车轮下,血流成河,方能浇筑出新生。”
“我不过凡人一个,我不是神,不是佛,更不是你们口中的真假菩萨。我不过是,一个悲惨时代的见证者,同时,这个时代的悲惨,多少也因我而起,如今由我亲自收拾残局,倒也合情合理。血债血偿,我欠世人的,将在那无间地狱,一一偿还。”一字一句,如泣如诉。方府是万恶之源,而我是那源的驱动,方若与沐梓为了护我,为我建造一座魔城,让众鬼呜咽盘旋。而究其根源,不过是政权的腐败、经济的衰退罢了,但现在说起来,倒像是给我的罪名找托辞了。
无论如何,我既无力自救,就让别人来吧。
“可惜我烂命一条,死也换不来一声叹息。那拯救苍生的活,还是留给那有能力的人,去做吧。”说罢,我紧紧的牵起阿榆的手,就像那天一样,十指紧扣,视死如归。
话音刚落,那飞跃而来的炮弹,精准地落在那摇摇欲坠合欢楼,耸入云端的恢弘高楼,一时间轰然倒塌,硝烟四起,如腾起黑灰色的云,将这梦幻泡影的美好,一举送入地狱,那个恶人死了会去的地方。不知那里,还收不收留那收集了千万怨念,见证万般丑恶的物件呢?例如我眼前将化作尘埃的精致楼宇。
这个惊雷,炸醒了所有疯癫状态的人,却只能换来他们片刻的清醒,有了恐惧加持,他们更加丧心病狂地向我冲过来。而我的信徒们,那些早已被我洗脑,要成为新世界的牺牲品的大家,一人叠着一人,拼尽全力,去拥护他们心中的“真知”,而那摇摇欲坠的墙,始终抵不过恶鬼的连番冲击,终将化成将我压于底下的巨石,而我,始终没有要逃离的意思。如此场面,倒也符合我的想象。如何更具戏剧性和更荒诞地死去,我甚至在脑海中预演过。 越触目惊心,越大快人心。
被围住的我,始终盘腿而坐,目前唯一脱离我的预想的,便是我眼前没有一丝想走的意思的阿榆。我和他不过短短时日的浅薄交情,又有什么值得你和我同埋于此呢?我猜,这木头不过是在孤独的河流独自漂浮了许久,被一个绝处求生的人,如救命的浮木般紧紧抱住。从此前行的道路,不至于连个分享心事的人都没有。习惯了彼此的陪伴,猛然醒悟,如今已经回不到那寂静孤单的漂浮之旅了,一天都承受不住,假如势要分离,那不如一同沉入海底。
而我,根本不舍得,他陪着我被尸海淹没。
而且我答应他,我要护他性命。
下一个炮弹,已经落到庙前。那石狮子在硝烟中,仿佛也闭上了双眼,做好被粉碎的准备。而我眼前丧失理智的人民,还有那些仅剩几口气息的信徒,都若有似无地松了一口气。大家都默默地停下了那挣扎和扞卫,做好将恩怨和遗憾,都带到下辈子去的准备,此时,倒也不必多费力气了。接着,接踵而来的,便是千军万马踢踏而来的铮铮马蹄声。声势浩大,一时之间,不知道是入侵的敌军终于是杀过来了,还是那个阎罗王带着大支队伍,来收拾着眼前混乱不堪的残局了。
我们双手紧握,我感受到阿榆的手心,已经透出深入骨髓的寒意。那视死如归的双眼,终究是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恐惧。他始终还小,所到之处虽然都是民不聊生的末日景象,而如今亲眼所见死神前来索命,说不害怕也是假的。
而我始终一脸淡然,抬起另外一只手,轻轻的将他额前散落的几根头发撩开,方才看清他那眼眶,早已蓄满了泪水。莫名的,我的心揪成了一团。害他至此,我开始感到内疚。随后,我轻轻伏到他的耳边,对他说了一句话。而后,他满目震惊,好似那求生的意志,死灰复燃了一般。
如我所说,他始终信我。
而我说过,要护他性命。
所以现在,我们不能死。
当然,如若我孑然一身,如今这样的死法,倒也轰轰烈烈,死得其所。但是,这个世界还有一个人,他好似除了我,一无所有。所以,我承认,我对这世间,仍有那星点的不舍。说是怕死也好,说是贪恋也罢,如若有一线生机,我必然拼尽全力,只为争取多片刻,和他一起的时日。如此痴缠暧昧,不知者还以为我和他如何你侬我侬,可是我俩始终,纯粹得好像是革命友谊,但如我所说,我对他的幻想,始终谈不上干净坦荡。而固执单纯如他,心思从来都是写在脸上,那难掩的悸动和依恋,瞎子都能捕捉得到。
砰!砰!砰!
那长枪大炮,撞击敲打着庙门,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我的手握的更加紧了,企图以此,给予他更多的勇气。
“可是要活下去好难,我若做不到,你会怪我吗?”我捧着他的脸,在声声轰炸撞击和漫天硝烟的情形下,轻轻地询问他。如今这场面,虽说已经在我脑海预演过千万遍,但稍有差池,便万劫不复。连我自己,都无法知道,我究竟能不能信守承诺。
“不会。”他艰难的挤出一丝微笑,好像想反过来安慰我。都这个时候了,换做别人早就不知道往哪儿逃窜了,只有这大傻子,真的好像一根朽木一样,踢都踢不动。“但是如果你留我一人在这个世界上,我会恨你。”
灰蒙蒙的一片,但我仍能看到他说这句话时,那眼中熠熠的星光。
终于,那庙门始终是不堪一击。千军万马闯入,颇有踏平我这小小清风堂的架势。那灰头土脸的士兵,将那已经形容枯槁的亡命之徒,一一击杀。手起刀落,血光一片。而诡异的是,杀到那护我的人墙前,却莫名驻足,好似在等待什么指令。
“未来的路,我们一起面对。”我对阿榆说,然后想将他拉至身后,可他那倔强的劲,便是十头牛来都拉不动。一副要死在我前头的样子。“我答应你,要死一起死。”他方才肯让道一旁,却时刻警惕着随时到来的危机。
“置之死地而后生。我们亲手摧毁了昱城,是为了它重生。如今,它的新主人来了。而我们任务也完成了。都退下吧。”我缓缓开口,话毕那随时献出自己性命的信徒,这才纷纷松懈下来,渐渐地退到后方,让出一条道来。而这条留给我的道,谁又知道,是通向什么。
那漫天乌云,好似看懂局势般,悄无声息的散开了。那透进来的光亮,预告着光亮的来临。只是这又让人燃起斗志的光,却映出满目的血红,那横尸片野,血流成河的恐怖景象,赤裸裸地展现在大家眼前,而衣裳也不知何时,沾上了那腥臭的味道。果然,新生的希望,总是建立在无情的消亡之上。
一阵尖锐的马蹄声刺破长空,吸引力所有人的目光,当然,指的是那还有力气转动双眼的活人。包括我和阿榆。我们终于将眼光移开彼此,放目远眺,那骑马踢踏而来的,是救世主,还是灭世魔王,谁能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