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你要的不是这个?”我着急地问。
“是。”
“那怎么不拿?”
“我没什么能与你换。”
“有啊,吃饱了,有力气了,就在庙里打打杂。”
“好。”
没反应过来,我手中的馒头消失了,以光的速度一般进入他的嘴,然后迫不及待地吞咽下去。这是他的救命馒头,但他不要别人的同情施舍。我施舍的东西多了去了,倒是头次遇到,没有迫不及待被帮扶的人。毕竟人人知我我有钱,他们习惯于说服自己,我所给他们的,不过是我用剩下的而已。
我将兜里的馒头一个一个的掏了出来。连我自己都惊讶,为何我身上各个角落,都塞了那么多的馒头,难道我潜意识里的求生意识,竟然那么强烈?可能其中还有那么几个,是我放了然后忘了的,已经长出了小霉点。但是我们很有默契地,忽略了。
“一个,打杂一天。”
“还有两个,洗碗三天。”
“还有两个,扫地四天。”
“咦,这儿还有一个,被我坐扁了。算你守门一天吧。”
我自顾自地说着,每一个馒头的交换代价。而他只管,一个一个地往嘴里塞。
这场景,诡异而诙谐。趁着那落日斜阳,还有声声哀嚎的飞鸟,不断地盘旋在屋顶上,好似那危险都已经在敲门,而门内的两人,还在慢吞吞地,分享着几块不太新鲜的馒头。
当然啦,哪怕是下一秒,那炮弹精准地落在自己的头上,肚子也要饱饱,不是吗?
“在这儿干活,包饭吗?”他突然问道,语气十分庄重而认真。好似吃了我那几个馒头,真拿出有什么大恩要报的架势来。
而我一直以为他一门心思吃,哪里听得进我自顾自地胡言乱语。
但他的疑问,让我知道,哪怕他从没有停下咀嚼的动作,同时也将我那无厘头的话语,全数听进了心底。
“打杂一天,洗碗三天,扫地四天,守门一天。”他记得甚至比我还清楚。
“呃......”我反而有点懵了。但假如此刻我和他说一句,开玩笑的。他怕是真能从那喉咙里,抠出恶心巴拉的馒头渣渣。
“包的......”我只能说,“管够。”
“好。我可以马上干活。”他说道。
“不用,我们下班了。”我无奈地说,“明日再来吧。”他饿了那么久的样子,吃饱了还是好生歇会吧。
“嗯。”说罢。他也走到石狮旁,轻轻坐下。然后上半身稳稳地倚着狮子,沉沉地闭上眼睛。一副要在这儿,躺到明天我召唤他的样子。一时间,我到无所适从了。
不忍心打扰他,我也轻手轻脚的,靠着另一头石狮子,坐了下来。默默地在一旁,听着他的呼吸声,渐渐慢了下来。
应该是逃荒的难民吧。这副样子,怕是受了不少苦。
没关系,以后,我罩着你。我在心里,默默下定决心。好不容易等到了他,自然是要不顾一切地,将他留在身边。这可能余下不长不短时间的一生,或许我还可以尽我的全力,去守护他也说不定?他总说我负他,或许日后我对他的每一丝好,都能弥补一点吧。
反正我只记得,在地狱里,他将对我的厌弃和恨意,明晃晃地写在脸上。可此时此刻的我却清晰的知道,我又怎么可能,会对他下手呢?哪怕,他将要我死,我都只是将他当做来收命的牛头马面,自愿的跟着他走就是了。
我究竟做了什么?对失去记忆的渴求,从未如此强烈。
管他呢,第一世找不到真相,那就等第二世、第三世。反正只要我还没有消失,那属于我一部分的记忆,也会听到我那么急切地召唤吧。
我们一人坐在一边,各倚着一头石狮,一言不发,四周寂静。直至那太阳,完完全全地下了山,夜色侵袭,是给我打着掩护的黑暗。我借着月光,悄悄地观察着他的脸,他的呼吸。
终于,除了那对辨识度极高的眼睛,我看到了他其他的五官。就是不知,那雪白面具下的面容,是否也是这样。瘦削的脸庞,一个巴掌就可以覆盖。而那五官,却却十分扎眼。尽管灰头土脸,也能看到那白皙的底色,血色好像要从他的脸上消失。
那锋利得吓人的山根,若我是那糊弄人的算命先生,必要说此鼻在面相学来说,注定一生命途多舛,诸多磨难。攻击性太强了,自然是没有流畅而圆润的性子来得让人毫无防备的喜欢。
嗯,还有那薄情人的标志性薄唇。轮廓倒是鲜明,但是从这嘴里说出来的话,大多是绝情话吧,我猜。这倒也符合他经常在我心上扎刀的个性。
总而言之,这副面容,是我就不要戴面具了,这么好看的东西,自然是要大方展示炫耀啊。而不是像我一样,将自己裹起来,不过是怕自己的丑陋,吓到一些无辜群众。
“你长得真好看。”我不禁感慨,以一个我只有我自己能听到的音量。
说吧,我轻轻的起身,将我身上那多余的袍子解下,轻柔地盖在他身上。入夜了,更深露重,本就虚弱的身子,还要留着给我报恩呢,还不能垮。
做完,准备起身离去。
我信他,不会骗了我的馒头吃,就消失不见的。
明天见吧。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我和做贼一样,蹑手蹑脚,不要扰了他饱餐一顿后的美梦。
“你也是。”突然,一个同样极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顿住脚步,此时此刻,我承认,我的心分明是漏跳了一拍。但很快,我就告诉自己,估计是做梦讲梦话吧。
毕竟,人人见我,都下意识的移开目光。我如今这副模样,和“好看”怕是没有半点关系了。我只是容貌尽毁,不是失明了。无论如何,我不会往心里去的。
但是止不住的,还是有一些失落吧。若我以这副模样孤独地过完这一生,我也没什么遗憾。可是我怕我为止心动那人,他也不敢正眼看我,好像看到什么不堪入目的东西一般。而这小子,估计是饿昏头了,眼睛都花了。
赶紧跑进了庙里,却没有将门关严实,留了条缝。如果想要,他随时可以进来。这一方庇佑,本来就是对任何需要帮助的人开放。
此时此刻,我突然发现,我的脸以一种诡异的速度烫了起来。糟糕,原来我的心,还是会为某人而动,而这,是个十分危险的信号。
翌日。
我被一阵吵闹声吵醒。眼睛还没来得及睁开,我便想起了他,衣衫不整,但却记得要戴起面纱。便往外面跑去。这日子过得混沌,已经开始怀疑,昨日傍晚的场景,是不是我臆想的了。
一出房门,我便看到聚在门前的人,急躁不安。
为首的是一个女子,大吵大闹,那彪悍模样,惹得那守门的我自己带的侍卫,都无法将她当做一个女人来对待,拉拉扯扯,场面好不雅观。而她身后,还站着一个脸色蜡白、始终低着头的瘦弱男子,任她如何拖拉撕拽,他都毫不反抗,好像是早已丢了魂魄。
那村妇模样的人,言辞激烈,音量惊人。惹得我头上神经突突的跳,十分嘈杂,但却听不进一个字眼。大吼大叫的,维持秩序的,还有闻声前来看戏的,一时间,我这小小的庙堂里,倒也和赶集的早市一样热闹得慌。
我越过人群,试图搜索那个瘦弱的身影。
但很可惜,目之所及,一无所获。一阵失落感席卷而来。
不可能的,他吃了拍拍屁股就走的可能性,比这一切不过是我做的一个梦的可能性还小。正疑惑着,那彪悍女子挣脱家宅仆人的控制,直接跑到我的面前,扯着我的衣裳,对身后之人指指点点,好似有一肚子的委屈,要我替她做主一般。
可是拜托,我这里是求清净的庙堂。不是那断案或料理教务室的官堂好吗?早经还没有诵,便接受这么一大波怨气攻击,修行都掉了不少。
见我心不在焉,十分烦躁。她挥舞的手,不慎一把就将我的面纱扯下。
那雪白的纱,被风吹起,像是乘风飘舞的蝴蝶。
而我的脸也因此,完完全全地暴露在众人的面前。如我所说,我始终戴着面纱,不过是怕吓到大家。这次,可真的不怪我。
如我所料。
随着我恐怖的面容终于展现在众人面前,四周也陷入了诡异的寂静。仔细听,还有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
如今这情况,我倒是始料未及。如今我该如何做处,才可以让大家当无事发生。我倒是不气,不过是单纯的想让我现在的样子从他们的脑海中抹去,别以后都带着异样的眼神看我,或者是同情,或者是恐惧。没必要,我和你们没有不同,丑也不是一种罪。
我若跑去追逐那还在飘着的面纱,场面好似也有点滑稽。更有几分让人同情的意味了。我正思索着。忽然角落里,冒出一个衣衫破烂但身手矫健的少年,他仍戴着那顶破斗笠。太好了,这不是我做的梦,心中的阴霾,被一阵清风吹散。今天,应该是美好的一天。
他借着路边的石头,转身,跳跃,身子比那纱还要轻盈。
手起,纱落,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干净利落。
他迎着众人的目光,手持我掉落的白纱,一步一步向我走来。那段路很短,我却觉得漫长。而我,好像忘记了呼吸。
很快,他走到我的跟前,亲手,为我将面纱戴上。
他凑前来,我却本能地往后躲了。这小子,十几岁的年纪,应该也懂得,男女有别的道理?但他脏兮兮的脸上,那眼睛却清澈得要命,反而反射出了我想歪了的污浊心灵。也是,一个少年,好心替人人称为慈悲菩萨,好像早已清除了七情六欲了的修行者,自然地戴上了那跌落的面纱,在场所有人,应该都没觉得有半分奇怪吧。
只有我,那心不合时宜地加快速度跳动。他把系带绕到我的耳后,却完全没有碰到我敏感的耳根。分寸感,他拿捏住了。
风波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平静了。大家默契地当做一切没有发生。
我的容貌尽毁,是这座城众所周知的秘密,不过是早有耳闻,如今亲眼所见,难掩震撼罢了。只有那上一秒还嚣张乱跳的女子,如今倒也换上一副歉意满满的表情。
而他,帮我过后。又平静地走回那个墙角,拿起那光秃秃的扫帚。看来他欠我的,要从扫地开始偿还了。
我不舍地收回目光,眼前的残局,总是要解决的。
眼前的这个女子,虽然行为激烈,但那面容一看,也不是蛮不讲理的。一身麻衫,处处皆是艰苦劳作的痕迹。那因为激动而散落的发,和那眼下的乌青,已经开始狰狞爬行的皱纹。本是老实而勤劳的普通人家妇人,究竟因为什么事,如此情绪激动。看来,她身后的那个一言不发的男人,便是原因。只不过是,家务事,神仙来了都理不清,别说我只是一个浪得虚名的伪出家人啊。
先问问什么情况再说吧。
“堂主,快帮帮我,帮帮他吧。照这样下去,那城门还没被打破,我们家就先灭了啊。呜呜呜呜。”情绪激动的人,普遍说不到重点。但这泪如雨下的模样,一定是被逼到一定程度,才会有如此大的委屈反应吧。
“我如何帮?”我直切主题,也示意那些孱弱的护卫省省力气吧。你们摁不住她的。此时此刻,我深知,我被当做了救命稻草,或者是最后的一线希望了。我走下阶梯,走到她的跟前,和她保持同一个水平线。在这个院子,从来有高下尊卑之分。眼神炽热而真诚地望着她,如此一来,她的怨气也消散了不少,人都平静了许多。
“我们本是老实安分的农民,在那西郊有一亩半分弟,日夜劳作,也能混个三顿饱饭。而如今闹了饥荒,雨水少得可怜,倒也只能另谋他路。家里有力气的,到处找点差事,像我,便在那桂花楼后厨浣洗,而我家男人,就去了合欢楼,做小二跑堂。我一开始不让他去,那地方不三不四,污秽得很,可无奈,人家报酬太高了。而我们,又亟需钱来,养活一大家子。我家中还有嗷嗷待哺小儿....呜呜呜。”估计是想到孩子还那么小,却对未来没有一丁点的希望,止不住地心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