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霄午后才去到大理寺,裴浩正忙着写罗瑜案的文书,原想着案子差不多已经结了,祁霄已不需要像应卯似得日日来大理寺,所以听到下人通传时,裴浩微微有些惊讶。
“参见九殿下。”
“裴大人勿需多礼。”祁霄不想浪费时辰寒暄,索性单刀直入,“裴大人眼下实在忙着结罗大人的案子吗?”
裴浩皱了皱眉,忍不住叹息。结案?没有抓到杀人凶手,哪里能结案?京畿都护府抓了这么多人,却没一个招认凶手的。而曹巍山那老油条根本没有再细审的意思,昨日遇到还一再劝说裴浩“见好就收”,赶紧将此案了结。
“裴大人,凶手还没抓到。”
裴浩抬眼看向祁霄:“殿下的意思是?”
“我要彻查。”
裴浩一愣。祁霄的聪明这些日子裴浩看得很清楚,他很像陛下,做事果敢利落,也很有心思,又懂进退,当初陛下重用他真是有先见之明。裴浩承认他对祁霄刮目相看,但祁霄毕竟是皇子,他想在元京城里占得一席之地,这件案子就得办得漂亮,他做到了,既然做到了,为何还要彻查?
但是,彻查罗瑜案,拂逆陛下的心意便是过犹不及,一点好处都没有,只会给祁霄自己惹麻烦,他为何要查?又为何要对自己说?
“裴大人难道要就此结案?”
裴浩揪紧了眉头,看上去凭白又苍老了几岁。他当然不想结案,只等曹巍山将人犯移交大理寺,他必定要再审。大理寺是维护大陈法度之地,有罪必罚,何况杀人之罪岂可轻纵?!
“既然裴大人也不愿潦草结案,那我有个不情之请,还望裴大人相助。”
“殿下这是为何?明知不可为啊。”
“裴大人又是为何呢?”
裴浩长叹一声:“有法度之制者,不可巧以诈伪。”(出自《管子.明法》,大意:有了法度的裁断,人们就不能通过伪诈来取巧。)
他在大理寺待了一辈子,朝政清明他已不做想,只不过还想守住这一亩三分地,至少能扫自家门前雪。可罗瑜却突然死了。同僚十数年,叫裴浩如何忍心、如何不怒,如何能结案不查了?!就算是要牵扯更多,甚至皇子权臣,舍了性命他都要查!
祁霄见裴浩紧咬着牙,就知道自己没料错,裴浩为人忠直,与曹巍山截然不同,根本不需要他说什么,裴浩根本就没有放弃的意思。
“裴大人要查此案,不妨放手让我来查,若陛下怪罪下来,还请裴大人救我。”
裴浩愣住了,更不明白祁霄说的是什么意思,他要做什么?
裴浩面对着案上文书呆坐了许久,手边的茶早就凉了,他却一无所知,直到天色渐暗,侍者进屋添灯,他才好似回过了神来,叹了一声。
祁霄这孩子,太让裴浩惊讶了,他一点不像个皇子,却像极了陛下,可每当裴浩这样想的时候,又会发觉,祁霄一点都不像他的父皇。他像脱缰野马、像倨傲的鹰、像呼啸山林的狼,他不在乎朝局的平衡,也不顾及虚伪的体面,他睨着自己的猎物,冷静而凶狠,好像是能吞掉魑魅魍魉的野兽,但裴浩却不知道他是否也不在乎规矩法度……
当祁霄问裴浩,在坚持什么的时候,裴浩毫无犹疑地说出“故有法度之制者,不可巧以诈伪”,这是裴浩心中的大义大道。
但祁霄却没有向裴浩表露初衷。为权?为利?讨不了陛下欢心,他难道要自寻死路?
祁霄心中的道是什么?
若道不同,则不该与之谋。
可除了祁霄,还有其他人会追查罗瑜的案子吗?没有了。
裴浩是抱着查完了这桩案子必定惹怒陛下的心,他已预想到了轻则罢官、重则死罪的结局,可心中道义不可毁,非要逆流而上一回。
可祁霄说,案子由他来查,自己竟可以利用他,待凶徒追拿归案、案情水落石出,裴浩只需仗义执言即可。陛下的怒火,祁霄来承。
祁霄说,请他保全自己性命。
裴浩重重一叹,不由得苦笑起来,分明是祁霄在保全他啊!他都一把年纪了,居然要一个小子来保全?!
不知不觉,夜已经全黑了。
裴浩终于踏出了厢房,被寒凉的夜风吹得浑身一凛,差不多是时辰了,他该出去喝壶酒。
大理寺里最近忙的人仰马翻,中秋也未好好过一过,其他衙门都有中秋宴,但大理寺今年没有,一来罗瑜三七都没过,大家都不好意思提,再者裴浩又是个古板之人,素来不喜酒宴,现在裴浩这个大理寺少卿当家做主,底下人更不敢提了。
裴浩在大理寺中转了一圈,果然大部分同僚都还在忙,他不走,旁人也不敢走得太早。
“把人都喊上,咱们也聚一聚吧。”
裴浩说这话的时候,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看他,一个个惊得都说不出话来了。
裴浩叹了一声:“走吧走吧,晚上没什么事的都来,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咱们也把中秋补一补,顺便给老罗敬杯酒。”
……喝酒?!裴浩说请同僚们喝酒?!
“啪嗒。”不知谁失手掉了笔杆子。
“好嘞,裴大人请客,咱大家伙怎好推却?走走走,收拾收拾,这就走。”
于是这般,大理寺呼啦啦走出来十数位大人,往东市去了。
东市里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非凡,只不过比起昨日还是清净了许多的。
东市酒楼虽多,但能让大理寺十多位大人畅快吃喝的地方却是不多,裴浩不懂这些,只管跟着走,果然走入了永兴巷,祁霄说只需选临街的位置即可。
大理寺的大人们想要一个临街的位置能有多难?根本不必裴浩开口,他往临街靠窗的位置瞟了两眼,掌柜的自然会意,忙不迭地招呼着将他们送入了席。
裴浩临窗而坐,微微叹了一声。
“裴大人,来,咱们这些同僚先敬裴大人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