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方尽不傻,不会轻信我的三言两句,不过他见过师父之后就再无怀疑了。”
唐绫心想,谷山陌在江湖上声名赫赫数十年,必然不是等闲人,能被奉做陈国第一剑,能当得德高望重四个字。谷山陌既然是白溪桥的师父,定和白柳有交情,陆方尽身为武将,有对武道剑法的尊,有对名将白柳的敬。唐绫与陆方尽交过手,知道他脾性如何,那个时候陆方尽会帮祁霄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祁霄继续说道:“陆方尽是奉旨剿匪,既然寒辰宗和师父不是山匪,那必然山中还藏着真正的匪,有我和白溪桥领路,有陆方尽的虎威军,我们在山中还真找到了贼窝,一连剔除了三个暗哨。到了这个时候,聂广立也知道了陆方尽不是自己可以利用的人了,反而是会坏事的,于是连陆方尽都想杀。”
唐绫轻叹一声,微微摇头,陈国也好,大周也好,自私奸诈之人无处不在,在权力和利益面前,他们是恶鬼是修罗,偏偏不是人。
“陆方尽带去凤林山的都是他自己的部下,却没想到会在行军时遇到刺杀,自己的部下中竟然会有内鬼。”
唐绫忽然明白了为何当初祁霄在虎口峡救他时,特意将他藏身在山洞中过了一夜,也不敢将他随便交给虎威军,原来军中内鬼并不是借口。
“陆家在元京城也是有声望的世家大族,不过他爹早逝,若非他陆方尽在军中建功,他和母亲在陆家的地位并不高。
陆方尽有家学、为了替故去的父亲和母亲争口气,自小勤学,文武双全,少年从军,跟在傅老将军身边,得一位名将良师谆谆教导,又有陆家的支持,所以一路走得颇为顺畅。军部里多得是嫉妒陆方尽的人。不过刺杀还是令陆方尽心寒多过愤怒。
经此一事,我们虽没能留下活口,却也发觉这些山匪不是一般盗匪,他们其中不乏身手不凡的。”
说到这里,祁霄忽然停住了,慢慢喝了口茶,等了片刻,刘伯进来送汤面,又给他们加了两道热炒菜。
待刘伯走远了,祁霄才继续说道:“陆方尽遇袭,聂广立一点没闲着。陆方尽见过师父后,我便将师父悄悄藏入了雍城,我以为离开了袁州地界,聂广立的黑手就够不着了,却没想到前抚州知府杜显巍和聂广立不知怎的竟勾搭了在一起,还让他找到了师父的藏身之处,抚州府的府兵强弩围杀,师父虽然成功逃了出来,还是受了重伤,待我和白溪桥赶回抚州找到师父,那伤……那伤……”
祁霄咬着牙,说不下去,他握紧了拳头,心中的怒与恨比起一年前有增无减。
唐绫见祁霄赤红了双眼,忍不住心疼,起身走到他身边将人抱住。
“……我真的没用!我救不了师父!我到今日都不知道究竟是谁处心积虑要谋害师父!我没能替师父报仇!”
祁霄深深恐惧着这种无能为力,像他自幼而来的梦魇,他什么都做不到,他什么都不能做,没有自由儿时只能逆来顺受、谨小慎微,没有力量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被欺辱、看着师父死在自己面前……他回到元京城,又要再一次眼睁睁看着母亲缠绵病榻、越病越重,他依然救不了。
“不是你的错,不是。”唐绫低在祁霄耳畔,一边一边轻轻念着,“不是你的错。”
祁霄将唐绫抱得很紧很紧,他不能松开唐绫,他不能承受失去,他会死的。
“我在,我在。”唐绫也将祁霄抱得很紧很紧,他能感觉到他在发抖、在害怕、也在愤怒、在恨。祁霄从小就懂事,必然就要承受更多不该他承受的东西,他越是坚强,就也越是脆弱,越是孤独,就也越是情重。
中秋该是阖家团圆的节日,可在月光下混迹在人海中的人亦有不知归处的。
唐绫以质子身份入陈,归家之日遥遥无期。
祁霄的家该当在元京城,毕竟与他血脉相连的人都在这里,可那道高耸的城墙曾将他与母亲相隔千里,那个阴冷的四方城令他只想逃离。
“谢谢你陪我过中秋。”祁霄牵着唐绫慢悠悠走在街上,一路上看花灯纷繁、看人声热闹、看月皎如玉。
祁霄的心情已平复了许多,好像将所有的悲伤都和在汤面里吃了个干净,若非手上的伤一时半刻好不了,根本瞧不出来他方才积怒愤恨的样子。
“以前,你的中秋是怎么过的?”
祁霄低了低头,轻声说道:“跟师父、白溪桥、宗盛一起过。”
去年中秋谷山陌已经过世,祁霄深更半夜拎着酒一个人去了谷山陌坟前,喝了个昏天黑地,最后是被白溪桥和宗盛抬回王府的。
唐绫握着祁霄的手,指尖一点一点摩挲在包扎伤口的纱布上,一阵一阵的心疼从指尖到他心底,唐绫抬眼把祁霄望着,他可以替他分担哪怕一点点的疼吗?至少将他掌心的新伤带走。
“小伤而已,我不疼。”祁霄回眼,抬手轻轻刮蹭在唐绫的脸颊,轻轻笑道,“但你若一直这么用力捏呢,还是会疼的。”
“以后,我陪着你。”唐绫抿了抿唇,似是下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唐绫看着祁霄,想起见到他的第一面,那个嚣张傲慢的人;想起第一次见他杀人,那个冷厉如刀的人;想起他赤着半身,那个戏谑蛊惑的人;想起深夜守在花畔,那个任性执拗的人;想起夜里枕边,那个温柔痴缠的人……一幕幕越发清晰,像这长街上一盏盏花灯将唐绫团团围住,灯火都映在祁霄一个人身上,明亮、灼热、在黑夜里牵引着唐绫,扑向他。
“我陪你过中秋。”唐绫贴在祁霄怀里,重重地重复了一遍。
之前都是祁霄逼着唐绫回应、逼着他答应,终于,终于等到唐绫自己说出口,祁霄一下笑开,真想将他抱起来,大声喊给所有人听,也想将人赶紧带回去,压在软被里吃干抹净。
但,祁霄忍住了,只是忍不住笑,一直笑着,一路牵着唐绫,笑得像个玩疯了的小孩子。
祁霄此刻的心情像刚刚被大雨洗刷过一样干净清爽,师父的事他一定要追查到底,而此刻身边的人,他绝不会放手。
“你要带我去哪里?”
“亥时正有烟火,现在去看正好赶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