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晚绛的笔尖缓缓顿住,她想,她为何要害怕呢?
凌朔身为天子,他的生老病死远轮不着她来操心,长安多的是人操心。
倘若他当真出了什么事,去长安继承大统之人也轮不到凌央了。这么多宗室的眼睛都死死盯着,朝堂上的大臣更是心怀各异,至于凌央这个废太子……
他的下场虽未沦落为公子扶苏第二,但也好不到哪儿去了,古往今来,还从未有过废太子又重回朝堂承帝位的先例。
霍晚绛并不担心,继续埋头誊抄。
抄录完毕,也到了凌央该去善堂的时间,她带上药方册和他一同前去。
善堂。
秦老怪认真翻阅完药方,再三看了霍晚绛几眼,毫不遮掩鄙夷的目光:“哼,这药方当真是你一挚友之弟所用?”
老人的目光炯炯有神,凛然一片正气。
霍晚绛心虚瞟向别处,对他比道:【千真万确,用药之人正是云少主的弟弟。虽有名医开药,可他病症不减反重,云少主放心不下,又与您不甚熟悉,这才请我拿药方给您过目。】
秦老怪把册子扔回霍晚绛怀里:“回去告诉他那个庸医,这药方好得很,没有半点问题。有时候多想想是不是别人动了手脚,少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若是学艺不精,连半点苗头都查不出来,就收拾包袱别干这一行了。”
霍晚绛接好册子,欣喜比道:【多谢老先生赐教。】
傍晚回到家时,温峤已经醒了,他简单梳洗了一下便恢复了神采奕奕的模样,此刻正坐在院中抱着陪曦儿玩。
见小夫妻二人回到家,他立刻把曦儿放下,迎到二人跟前:“女君,师父他老人家可有说什么?”
霍晚绛摇了摇头,缓缓将秦老怪之言全部比给了他。
温峤又哭又笑,没有想象中的半点如释重负:“不是我的问题……那究竟是何处出了错,罢了……多谢女君和郎君收留在下,在下今夜再借宿一夜,明日一早便启程回长安。”
旧友来访,居然只待这短短一日?
霍晚绛还有许多想知道的事情要问他,譬如他这几年遭遇如何,她那几个已经及笄的妹妹又都怎么样了,薛逸又在做些什么,叔父的身体可还好……
现在只剩短短一夜的时间,她倒不好意思打搅温峤了,只能试图以手语挽留他:【温大人,你好不容易来岭南一趟,怎么在寒舍多住几天再离开?】
温峤苦涩道:“陛下重病,一刻也不得多耽误。我怕我只要晚一日回长安,陛下就会少一次机会。女君,师父他老人家立誓与我不相往来,多亏有你我才能再与他搭上联系,此次一别,也许就是今生最后一次机缘了。”
“劳烦你在我离开后,将此物代我转交于他。这是当年我拜入师门时他送我的入门礼,本该在我擅自离山时就还给他的,可我舍不得。如今,只好用这么难看的方式还给他,可我温峤此生欠他的教养之恩,已经无法偿还了。”
他给霍晚绛递去一只陈旧的小木偶,木偶人双手中间竟有个灵巧的小机关,可以把小小的银针一根不落地牢固住。
一看就是给孩子医学启蒙用的工具。
木偶人的雕刻手艺虽粗糙,可细看之下,那鼻子眼睛分明都是仿着温峤的五官而雕刻,笑眯眯的神态,更是融了他三分神韵。
偶身背后还刻了温峤的名字。
温峤又看向曦儿:“真没想到,郎君和女君生了个这么漂亮的女儿。此次我来得匆忙,没有给小女郎带礼物,这只普普通通的金镯,还望你们莫要嫌弃。”
说罢,他弯下腰,伸手就要给曦儿白白胖胖的手臂上套上镯子。
凌央连忙把温峤扶起来,几载过去,他终于能以最平和沉稳的方式对话温峤:
“多谢温大人的心意,小女年幼,金镯戴在她身上恐会遗失。镯子我和阿绛就先代她收下,感念温大人昔年救命之恩,央欲设宴,还望温大人今夜畅饮。”
温峤:“好,一言为定。”
……
次日清晨,温峤又要在一片雾色中准时离开。
出露园前,他请求与霍晚绛单独说一次话。
这一回凌央没有再行阻挠,更没有多想,他耐心地抱着曦儿在檐下烤火取暖,眼神都没飘向院门处站立的两个人,给足了他和霍晚绛空间。
温峤看不远处的父女二人,忍不住称赞道:“几年未见,郎君已经彻底变了个人。”
加冠后的凌央,不但生得高大硬朗,且老成持重,很会照顾人,他终于可以放下这颗心。
霍晚绛比道:【温大人以为,他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温峤笑答:“若是他不好,你又怎会选择给他生下一个女儿?女君,你性情虽温软,可并非没有主张。见你如今过得很好,我也开心了。你永远是一个不服输不低头的好女郎,无论身处何种困境,亦能想办法过得很好。峤此生实在有幸与你结交为友,今日一别,不必相送,今生还很长,我们定能相逢。”
送走温峤,霍晚绛心里空落落的,比起她离开长安温峤前来相送时还要难受。
温峤刚离开不久,冬雨适时落下,屋檐上很快汇聚起道道雨帘。
曦儿张大了小嘴,好奇地仰头张望,伸手欲要去抓,被凌央一把扯回了怀里。
凌央左手抱着曦儿,右手揽着霍晚绛,母女二人都倚靠在他宽阔的怀抱里取暖,很是温馨。
他亲了亲霍晚绛:“等雨停了,我们一起去善堂,你替温大人归还他的东西。”
霍晚绛闭眼听雨,默默点头。
几个时辰后的善堂。
秦老怪拿到旧物,竟老来涕泪:“这是他当年拜入我门下,我亲手给他雕刻的小人,用以保管他初学医术用到的小银针。”
“这孩子,都到岭南也不来看看老头子我,我都是个时日无多的老东西了,怎可能这般介怀……昨日你拿来那药方,我一眼便看出是他开的药。”
“罢了,罢了,有的缘啊,今生气数已尽,不再强求了。”
霍晚绛手足无措,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安慰。
阿丽看了木人一眼,她不明白为何一个小小木偶就能惹得师父落泪,她心生好奇:“师父,这个木偶是谁的啊?”
秦老怪止住泪,重重地掷了下木拐:“哼!是你一个不孝的师兄,他这个人可有意思了,来,我给你细讲。”
霍晚绛长舒一口气,还好有阿丽在,否则老先生恐怕又要伤心半日了。
……
泰和三年冬月,长安有大雪。
深夜,无极殿内传出一阵虚弱的咳嗽声。
吴冀正在打着盹,听到床上微弱的动静,立即起身伺候。
凌朔这一次昏迷竟是长达十日,今夜终于醒来。
吴冀高兴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还没来得及说话,凌朔就痛苦地皱紧了脸,欲披衣下床:
“趁朕现在意识清醒,快把玉玺和笔墨拿来,朕要立遗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