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料到手,凌央却闷闷不乐。
霍晚绛斜斜看了阮娘一眼,她立即询问:“郎君怎的如此郁闷?莫非是在染坊被人为难了?”
凌央精神恍惚,闻言,摇头:“没有,回家路上听说了另一件事,故生烦闷。”
“大晋与匈奴交战多年,国力一再亏空。新帝登基不过半载,既想恢复国力,眼下更当与民休息、崇尚节俭,何必要在南海耗尽诸多人力财力只为寻找血珠,我——我知道他才十五岁,在那个位置上,有诸多不得已,此事并非出自他本心。”
“霍素持是被霍家万金娇养出的贵女,进了宫,更不能受半分委屈。可我没想到,她居然骄奢淫逸到这个地步,她根本不知岭南百姓过的有多苦,更不知一颗明珠背后是无数采珠人的前赴后继。红色明珠,从不是什么鲛人泪,而是采珠人的泪。”
这还是第一回从他嘴里听说霍素持的不好,不过比起他从前骂自己那些,还是太轻了。
从前一个随意出手送人礼物不是翡翠宝珠便是珊瑚金玉的人,今时今日,对这些奢贵之物已然有了莫大的改观。
秦老怪说得对,凌央现在怎能不算脱胎换骨。
霍晚绛默默折好他拿回的布料,她没敢看凌央,生怕从他面上看出半分痛心,心中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许久没再听到霍素持这三个字,不知他现在对她是什么态度呢?
也许,曾经那样鲜活、解语花似的白月光骤然间烂掉了,他心里也不好受吧。
好歹是他喜欢过的人,没关系,她可以装作不在意的。
“阿绛。”
凌央的声音忽然中断了霍晚绛的思绪,他靠近她,紧紧握住她微凉的手:
“云家负责在青莲镇操办此事,给出的报酬虽丰厚,但你答应我,千万不要趁我不在的时候学别人去采珠,很危险,我会担心。”
“岭南荔枝快要成熟了,你放心,我已经找到了新活计,去附近的镇子帮别人摘荔枝,家里是不会缺钱的。你就安心待在家做绣活,每日等我回来。”
霍晚绛心虚一笑,忙从他手中抽出,连连摆手。
得了她的保证,凌央这才放心。
……
半月过去,霍晚绛进步神速,已经跟着阿丽学会了潜水。
两个女郎开心地在河边抱作一团,阿丽不禁惊叹:“你怎的这般聪明?学什么都学得快,我真羡慕你。”
霍晚绛含蓄一笑,比道:【你过奖了,人各有所长,我不过是侥幸罢了,我们现在能去珠场了吗?】
阿丽点头:“嗯,走吧,不过到了珠场你别急着下水,先站在小船上拉绳子便是。若是你眼力好看得清,可以看看我在海底是如何采珠的,多看多学。”
二人回家换好粗衣,手牵着手,一起奔进前往珠场的人潮。
青莲镇云家珠场的负责人是云家长孙云颂。
采珠人们下水之前,聚集在岸边临时搭建的码头和棚屋外,竖耳静听云颂的交代。
云颂是个极其年轻俊朗的郎君,他衣着虽华贵,独坐遮阳的帐篷下,手持一柄羽扇,却无半点商贾之家的铜臭,反倒像长安城中高门公子。
没想到岭南的水土也能养出这样的郎君,到底是个被朝廷低估的卧虎藏龙之地。尤其是云颂,居然是梧州城云老头的长孙,霍晚绛偷偷多打量了他两眼。
云颂的目光缓缓落向她和阿丽,很快又移开。
采珠人群后方多了两张新面孔,还是两名貌美的女郎,其中一人虽刻意藏拙,但灰扑扑的粗衣亦难掩其倾国之貌。
云颂不露痕迹,继续吩咐道:“今日规矩还和往日一样,就算采不到鲛人泪,云家也会收购普通白珠。时间不早了,诸位请尽快吧,记得天黑之前拿上岸结算。”
话音一落,无数采珠人纷纷跑上码头,三五成群搭伙跳上小舟。
霍晚绛和阿丽头一次来,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也许这是青莲镇有史以来最热闹的时候。
一旁监工见她二人迟迟不下水,拿起鞭子恶狠狠吆喝道:“愣着做什么?梧州云氏可不提供你们白食。”
阿丽替霍晚绛拢了拢发,挡住她姣艳的侧脸,这才点头哈腰牵着霍晚绛赔罪:“大哥息怒,我和小妹今天才来,不太懂规矩,我们马上去。”
说罢,她心一横,拉着霍晚绛跳上一辆沉重的木舟,二人合力划动船桨,朝珠场深处划去。
……
采珠不是一件轻松活,自先秦起,采珠人就被视作最下贱的群体。
可采珠人常年累月泡在海水中寻找珍珠,就算能采到稀世明珠,可明珠亦不属于他们。有无数监工的眼睛盯着,海里捞出来的哪怕是块石头,也得上交。
霍晚绛跟着阿丽一起连采了三天,她都没有下过一次水。
采珠时至少需要两个人一齐协作,一人站在小舟上拉紧绳,时刻紧盯着绳上浮标;浮标若动,则说明水底的人撑不住了需要拉上岸。
阿丽身体比她硬朗不少,再一泡海水,拉她上来便不是一件易事。
霍晚绛给她拉了三天绳,累得腰酸背痛。
好在阿丽运气尚可,采得的白珠颗粒饱满、颜色亮白,每天傍晚结算时,云家人会多给她们几文钱。
第四天,霍晚绛跃跃欲试,提出她想入海寻珠。
阿丽只教会了她在淡水河里潜水,还没让她在海水里试过。奈何见她兴致颇高,千叮咛万嘱咐后,同意让她下水。
海水和河水有一定差距,不过霍晚绛适应得很快,且在第一次浮出水面时,便掏出一枚漂亮的白珠。
她没有上船,双手撑在小舟边沿,整个上半身浮在水面。海水打湿了少女的身躯,衣物紧紧粘合在皮肤上,隐隐勾勒出她美好玲珑的曲线。
霍晚绛还没来得及和阿丽分享自己成功的喜悦,一道鞭子狠狠朝她背后打去,疼得她龇牙咧嘴。
一扭头,珠场监工不知何时站在了旁边搭建的木板桥上,恶狠狠盯着她:“动作这么慢,给老子快点。”
她这一回头,监工见到她的脸,油腻腻的肥脸上迅速闪过一丝猥琐。
他暗暗盯了这对姐妹花好几日,姐姐貌美,可惜有些黑;这妹妹就不同了,简直比海里的明珠还耀眼。
今日终于逮着机会和她们搭话。
阿丽见霍晚绛疼得脸都发白,忙骂了回去:“咱们可不是云家家奴,且云郎君强调过不可对采珠人动手,你竟敢打人?”
胖监工理直气壮:“你们这群人一天采得了几个珠?就敢在咱们珠场白吃白喝,我那是心疼少东家,别给脸不要脸。”
说罢,他的手竟是伸朝霍晚绛,缓缓抚上她的削肩:“美人儿,你家里人怎舍得将你放出来采珠,倒不如跟了我——哎哟!”
“哗啦”一声,没等他将龌龊话说完,阿丽就用力抓向他的咸猪手,把他往海里一带,同时大声嚷嚷道:“来人啊,监工调戏良家妇女,还动手打人了!”
珠场瞬间热闹起来。
云颂赶到时,那名猥琐监工已经吭哧爬上木桥,脸上不知何时被指甲抓花出无数道口子。
他一看便知晓发生了何事。
“扣你三月工钱,若有下次,收拾包袱给我滚出云家。”
监工没想到碰上了阿丽这个硬茬,只能忍气吞声自认倒霉:“少东家,我不敢了、不敢了……”
霍晚绛还在水中瑟瑟发抖,那名监工看向她的眼神,分明就带了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