慌张和恐惧飞快地蔓延了整座乌镇,先是森然魔气倏然铺天盖地地压下,继而又是山顶传来震耳欲聋的轰鸣,居住于此的人们皆是心惊胆战,忙收拾着金银细软准备跑路,生怕修真者的战斗误伤了他们这群平头百姓,无辜遭殃。
人潮涌动,街道积了水的坑洼被人们踩出一个个水花,小狐狸的身影夹在其间,比起旁人的惊慌失措,她脚步迟缓,茫然行在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
目光所及的每个人都知道他们迈开的脚应该朝哪个方向,都知道自己接下来应该要做什么。
小狐狸跟着他们走了一段路,觉得有些累了,她还是不太习惯走路,于是随意找了处能够避雨的屋檐,靠着墙壁缓缓蹲了下去,安静地看着人来人往。
她第一次主动回想起了过去。
明明与那两人共度的时光不过短短两年,在她漫长的过去中不过沧海一粟,可现在回想起来,唯有这段短暂的记忆才会让她有种活着的真实感。
他们的时间停止了,而小狐狸的一生才刚刚开始。
漫长的,孤寂的。
难过的,又无可奈何的。
恍恍惚惚,犹如隔世。
怔忪间,耳畔突然传来了一道略微担忧的女声:“...姑娘,没事吧?你怎得哭了?”
小狐狸一怔,后知后觉摸上脸颊,冰凉湿润。
“你叫什么名字?”那女人见她年岁甚小,又独身一人,多问了句,“你的家人呢?”
小狐狸顿了顿,用极低的声音说道:“上穹...文姜。”
她没有名字,但她知道自己家人的名字。
“...什么?”
落雨弥漫,豆大的水滴顺着屋檐噼里啪啦砸下来,那女人没听清:“上...上姜?你叫上姜吗?”
这两个字组合在一起生涩又拗口,但不知道为什么,小狐狸的心似乎被什么东西触动,轻轻颤了一下,她下意识低喃地跟着重复了一遍。
上姜。
上穹和文姜。
她像是抓到了什么救命稻草,再次抬起头时,那双黯淡死寂的眼眸一点一点升起了新的光亮,原本呆板麻木的神情一下鲜活了起来。
“嗯。”雨声淅沥,将少女带了些哽咽的声音遮住,“...上姜。”
她说:“我叫上姜。”
-
天下皆传,背生六尾的女魔尊横空出世之日,祭山血流成河,万魔殒命。前任魔尊座下的护法无一幸免,都成为了新魔尊树立威信的刀下亡魂。
当然,流言纷扰,真假难辨,不可尽信。
在诸多传言中,几乎每条都带着或多或少的争议,唯有两点得到了全天下人的认可。
其一是女魔尊的真身。
当日有幸存者透露,女魔尊生有六尾,应当是身负血脉之力的妖修。
这点没什么可争议的,许多人都亲眼见到了她从魔宫走出来时,身后摇曳着的尾巴。
其二是前魔尊的死因。
所有人都默认女魔尊定是以雷霆手段强势斩杀了前魔尊,毕竟当日的轰动几乎席卷了整座祭山,天下哗然。
但同为大乘的几人心中却有诸多疑惑。
旁人不清楚,他们却心知肚明,想要彻底杀掉一名大乘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
若非上穹心生死意,这世上任何一个人无法杀了他。
但大乘之中,唯一和上穹有些交情的人早就泯灭于天雷之下了,至于新上任的女魔尊他们就更不熟悉了,何况大家立场又天然对立,自然无人发声,替她洗清冤屈。
女魔尊上任后做了三件事。
第一是在祭山设立传送阵,供两界修士互通往来。
第二是宣布当时还是化神的青黛为自己的继承人,下一任魔尊。
在外人眼中,青黛作为少魔尊,与女魔尊定是师徒关系,实则不然。
青黛与上姜起初便是以同辈相交的,只不过在魔域的传统中,除了像女魔尊这种主动夺位的意外情况,魔尊宝座的交替多为师徒一脉相传,于是青黛便开玩笑般唤她“师尊”,后来叫习惯了,也就懒得改了。
第三则是,在宣布了青黛为她的继承人的几年后,女魔尊又不知道从哪找了个天魔之体的少年收为徒弟,并将少魔尊的称呼重新安在了他的脑袋上。
这名少年,就是后来的陆衷。
尽管过了这么多年,上姜还是活在那两个人的影子里。
她先是按照文姜的意愿,设立了传送阵,使两界不再结束了长达数百年的分裂隔离;后来为上穹寻了位真正能管理好魔域的人,叫他可以安心;最后代替上穹完成了对友人的承诺。
原本后两件事都应该是白臻的工作,但很可惜,白臻恨她恨到不行,每天都在琢磨怎么杀了她。
做完这些,上姜终于能够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了。
她昼夜不歇,多方寻觅能够将人复活的法子,连带邪修所炼的法器都没放过,但仍无疾而终。也是,若这世上真有什么灵丹妙药,上穹当初也不会走投无路,那般待她了。
既然如此,她只剩最后一个选择了。
她要飞升。
她要冲破天门的桎梏。
她要将让自己学会流眼泪的人重新唤回到这个世上,哪怕这样会削弱生命的意义,让它变得一文不值。
她要去走一条注定有去无回的路,明知前路黑暗无望,仍旧坚定不移,绝不回头——
就像那个名为“少寂”的男人,纵使所行之路布满荆棘,险峻艰难,亦然无所畏惧。
只是她没有少寂那般大义,他不仅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天下千千万万修道之人,试图闯出一条全新的路。
上姜只为自己。
道有三千,易有太极,是生两仪。
行在这不见天光的飞升一路上,世人各怀苦衷。有人为求长生,有人为满己欲,有人为救挚爱,无论怀着何种信仰,众生平等,在那死死封闭的天门面前皆渺小如尘埃。
可那又如何?!
她偏要去以血肉之躯强撼天门,即便粉身碎骨!她会冲破迷雾,踏碎荆棘,直指通天大门!
这世上,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让她停下脚步。
即便是在自毁。
孑然行于此路,她不择手段,百无禁忌。若无情根注定难以触摸那扇通天之门——那她造一个出来便是!
祭山之巅,风声猎猎。
上姜面无表情地立在繁茂林间,灵气疯狂倾斜四溢,身后微微蜷缩的尾巴缓缓舒展,接连从根部断开,向羽毛般翩然四散,与之一同消逝的,还有那积攒了数千年修为。
尾巴是她最重要的东西。
虽无法叫人起死回生,但以她现有之力,却能将其附在灵识消散不久的肉体上,作为媒介,强行将外界的灵魂塞入其中,再趁机将他们的魂魄各自取出一部分,捏造出一个全新的、拥有健全情感的人格。
届时只要那些灵魂与各自的身体彻底相融,她用来稳固二者平衡的尾巴就会带着少量记忆重回她的身上,直到她封闭的真我与新的人格融合,便能重塑情根。
这天马行空的想法任谁听了都得说一句疯子。
一切都是纸上谈兵,若是哪处出了错漏,她也会彻彻底底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但是上姜敢赌,尽管上一个这么疯狂的人已经死在了天雷之下。
没有情感,便不会有恐惧。
感受到力量的疯狂流逝,她并无多大反应,平静地盘膝坐下,坐在当年被文姜“意外”发现的古树旁,缓缓闭上了双眼。
阳光明媚,草木芬芳。
微风扬起她的长发,远处传来了独属于林木的清新气息。
时光回溯,仿佛又回到了那年早春。
好像只要睁开眼,就会再度看到那双含着温柔笑意的美眸,然后惊觉发现,这一切都是一场梦,他们的故事才刚开始。
可惜,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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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雨斜斜,春寒料峭,祭山脚下行人匆匆。
“我叫谢玉昭,也不知道这具身体到底叫什么,两位先叫我本名就好。”
新的故事,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