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哪儿?
我为什么在水里?
是谁在用讥讽的语气恶语相向?
罗汉雄忍着头痛,扭头四望。
这是一间不算宽阔的屋子,长宽约三米,中间是个水坑,积满黑灰色的污水,几根立柱在水坑里竖着,直达房顶的木檩,自己的大半截身子都蜷在水里,手臂被绑在一根柱子上。
身前身后,还有好几个人,也都蜷缩在污水中,也被绑在木柱子上。刚才的嬉笑声就是他们发出来的。
哦……
水牢。
自己被关进水牢了。
那些讥笑自己的人,其实境遇都一样,都是被关在水牢里的囚犯。
很糟糕,泡在污水里的感觉非常难受,浑身僵直、痛、麻,直欲呕吐出来,肚里搅着说不清的酸楚。
“喂,小白脸,你是哪路贼溜子?”
“看这秧子脸的样儿,八成是下三路走火。”
“嘻嘻,脸上割下二两肉,烤熟了喷香。”
旁边那些家伙像起哄似的乱吵嚷。大家的手臂被绑着,蜷在水里动弹不得,只能靠磨嘴皮子来度过难受的时光,对他们这些污言秽语,罗汉雄听了一会便习惯了。
并且他还跟旁人聊起来。
在这样的地方,你的所有清高、矜持、尊严都是扯蛋。
情况很快就弄清楚了,这座水牢是本地乡绅“宋团长”家的私牢,这个“宋团长”并不是真正军队里的团长,他只是地方“保安民防团”的团长,但是势力甚大,广有田粮,跺跺脚四乡乱颤,是地面上的一霸。
至于罗汉雄为什么被抓到这里,就不知道了。
其余的几个囚犯,都是被宋团长抓来的盗贼流寇,有一个满脸横肉的胖子,绰号叫“厨子”,据说是杀人越货,专门嗜好割人肉烹调。另一个肤色黝黑的健壮汉子,绰号叫“老黑”,是劫道打闷棍为生的。还有一个绰号“淡眉毛”的光头,头发稀少,眉毛几乎没有,眼眶子上方皮肤像是趴着一条肉虫,看上去格外不舒服。
就是这么几个渣类。
罗汉雄的心里倒是稍微安定了一些,和几个贼寇关入水牢,这事儿虽然倒霉,倒也不至于完全绝望,宋团长可能是把自己误认为了匪类,只要找机会讲清楚,就可脱身了。
“吱——”
厚重的木门打开了,光线涌进屋内。
走进来一个头戴灰帕的短衣汉子,一脸凶相,手里拎一根蒺藜棒子,站在水坑边,粗暴地用棒子杵罗汉雄的肩,骂骂咧咧地喝道:“贼坯哈巴崽,没死哇。”
蒺藜棒子长满疙瘩刺,杵得骨头疼,罗汉雄忍不住呻吟。那汉子伸手解开罗汉雄身上的绳索,“起来,臭贼坯,过堂了。”
束缚既去,罗汉雄试着往坑外走,腿脚僵直酸痛,差点仆倒在水坑里,费力地从水中抽身爬上坑沿,又挨了好几句臭骂。
水淋淋地走出黑牢。他发现这是一座宏伟的青砖宅邸,甬路都用青砖铺砌,高脊瓦房,花墙回廊,气派又恢弘,这位“宋团长”果然是个家财万贯的巨富豪门。
罗汉雄象罪犯似的被押到一间陈旧的厢房里,里面空空荡荡,一间桌子后面坐着个同样戴着灰帕,黄脸膛的中年人,一边抽着竹筒水烟,一边冷冷打量着一身脏水的罗汉雄。
“先生,误会了,您听我说……”罗汉雄赶紧辩解。
那黄脸膛叼着水烟袋“呼噜噜”地抽着,用冷冷的目光瞅着罗汉雄,却并未出声,旁边提蒺藜棒子的人恶狠狠打断他,“别废话,说,土匪跑哪里去了?”
“土匪……”罗汉雄分辩道:“先生,是这么回事,我是赶路的,到省城投亲的穷学生,不认识什么土匪,您听我说……”
“放屁,穷学生,哼!胡诌白咧定是贼坯,鬼头鬼脑埋伏在山沟里做什么?你身上的司刀哪里来的?”
司刀?
罗汉雄愣了一下,他想起来了,自己在沟里确实捡到过一把匕首,柄上带有铁环。原来它叫“司刀”。
“误会,天地良心,那柄匕首是我捡的,是这么回事,我在路上遇到赶尸队了,在天王庙里还撞到了死尸……我害怕,就跑到野山沟里藏着,先生,我真不是土匪,您可以到荆州去查,我到长沙城投亲……”
“叭,”
拿蒺藜棒子的家伙,用棒子抽在罗汉雄的屁股上,恶狠狠地骂道:“你奶奶个头,到荆州去查,你遛老子吗?打不死的臭贼坯,骨头里就欠揍。”
“先生,我就是个穷学生……”
“叭叭叭,”
木棒与皮肉撞击爆响。
夏天,衣衫单薄,棒子打在身上痛彻心扉,而且蒺藜尖头敲在骨头肌肉上很快戳破皮肤打出无数个血孔。
罗汉雄七荤八素,委顿在地,几欲晕去。
他感觉自己就快被打死了。
这时候,坐在桌后的那个黄脸膛,放下水烟袋,慢吞吞地说道:“好了。”
蒺藜棒子停住了。
罗汉雄只剩下了喘气。
黄脸膛表情漠然,似乎眼前这场恶毒的殴打像阳光空气一般普普通通。他面无表情地说道:“既然不肯招,明天杀了喂狗。押回水牢去吧。”
啊?
罗汉雄机灵一下打个冷颤,杀了喂狗……你他奶奶的就这么草菅人命?我好歹是个大活人,上过中学的知识分子,因为一点小误会就杀了喂狗?宋团长的家还有王法没有?
“冤枉——”
但是他的呼喊丝毫引不起同情,黄脸膛又低头抽起竹筒水烟,提蒺藜棒子的家伙把他揪着肩膀提起来,骂骂咧咧地提着走出厢房,又押回水牢,并且在路上又抽了几棒,打得罗汉雄嗷嗷惨叫。
他明白了——跟这些家伙讲不通道理。
在他们眼里,自己就跟猪狗差不多,不会把你当人看。
“咕咚,”
罗汉雄被一脚踢进水坑里,重新绑上臂膀。他的头垂下来,无力地喘气,身上伤处疼痛,破皮的伤口泡在污水里,时间一长肯定会溃烂。
我就要进鬼门关了吧。
过了一会,罗汉雄忽然感觉到一丝诧异。
水牢里那几个囚犯,本来都是肆意粗鄙,开着肮脏的玩笑,满嘴胡言。但是现在牢里却充斥着紧张气氛,每个人都怒目而视,默不作声,互相恶狠狠地逼视着。
老黑的目光就像两把刀,盯在厨子脸上,那神情就像要把他一口生吞下去。厨子也不示弱,长满横肉的脸上咬牙切齿,用同样恶狠狠的目光迎视着老黑。
如果目光能杀人,他们早把对方杀死八回了。
他们在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