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你父亲来见我。穆氏兄弟,还不够格。”姚万重的惊异只有一瞬。
十一乱的确意义非凡,但远远不够让他隆重对待。
穆云垂反手持剑,剑镦向前:“姚侯以为这是假的?魏皇钦赐剑印,可辨真伪。”
姚万重似一个长者般看着眼前这个与长子同龄的年轻人,笑道:“真不知道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能把姚文意算计地步步落空,居然会相信一把破剑会起到什么作用。”
言罢,姚万重似是想起什么,点点头道:“是了,也就穆光白这种当了婊子还喜欢立牌坊的下作人会把这东西当回事。造了人家的反,领了人家的官,把人家千里迢迢送来的一块废铁敬若上宾,听说这柄“梁上燕”在蓟州燕王府里,比穆光白还高坐半头啊。”
穆云垂不恼不怒,面色平静默默收起向前的剑镦,手指摩挲着剑镦上的“永镇燕境”印文,冷漠道:“姚侯这是决定了么?”
姚万重勒马回返:“回去吧,虽然我暂时搞不懂你们到底想干什么,但是在我想报杀使之仇杀你之前,回去吧。”
穆云垂毫不迟疑,调转马头扬鞭远去。待姚万重走出十几步进到营门下时,穆云垂已在梁军弓箭射程之外。
姚万重在营门口下马,看到走上前的陈祎,开口道:“传令,加派何擎一千轻骑,扩大巡守范围,重点关注冀州方向兵马是否异动。”
陈祎皱眉道:“临时从青州抽调来的城防骑兵过半未到,加派一千,城内骑兵可就不足千数了。”
姚万重回答道:“无碍,穆光白不在对面,沂陵城这次,打不起来。”
陈祎闻言,心下明了自己的主公已经有了决断,不再质疑,转身去传达军令。
陈祎其人,长处不在战场上运筹帷幄,而在于账册上致胜千里,好比常人家里的管家,陈祎于姚万重只是经营着这半个青州的家当,沂陵城既为治所,也为前线,既作军镇又要做集市枢纽,全都出自陈祎的手笔。
但若是只将陈祎看做一个管钱管账的富家翁式的人物也不妥当,毕竟青州数万军士的后勤补给也均由他调动。此外,毅侯符信有名震天下的羌骑,陈祎也自然为自己的主公积攒出了一支军马和人数均不输羌骑的青州轻骑。
陈祎接过姚万重的马缰绳,翻身上马进城去了。
姚修武走上前来:“父亲,如何?”
姚万重略感疲累,长舒一口气,说道:“你可以回府去了,多去照顾你哥,在这里也没有多的用处。”
姚修武委屈道:“我也是父亲的儿子,哥哥上得战场,我怎就不得?”
姚万重伸手拍拍幼子的脑袋:“让你带兵会害了我青州子弟的,让你当兵去厮杀,为父是舍不得的。”
不再给姚修武反驳的机会,他往中军大营走去:“去请二位副都督来,然后就回府去吧,等你把陈师父让你读的书读完了,沂陵城就还是以前的沂陵城。”
策马回返的穆云垂在马上回头看梁国中军大营,越过营寨,能看到几里外沂陵城头已经挂起的巨大灯笼和燃起的个个火盆。
穆云景依然站在哨台上不知道看着什么。
穆云垂攀登上去,坐在四哥脚边,摘下那柄梁上燕靠在一边,打趣穆云景道:“站了一天你不累吗?”
穆云景不理睬他,反问道:“你知道这柄剑为什么叫梁上燕吗?”
穆云垂轻笑道:“梁上燕,梁上燕,听起来两国柔情似水,实则呢,讽刺至极。就咱们与对面两国之间的关系。这是摸清了咱们的燕王父亲一定欣然接受魏国封赏,才设计出来恶心人的吧。”
穆云景颇有些无奈:“你为什么聪明一阵傻一阵的?”
穆云垂一日内第二次听到这近乎辱骂的质疑,强颜欢笑道:“脑子要休息的。”
他面朝大营之内,越过前军大营,中军大营那边,燕字大纛无风垂摆,那里人影攒动,晚饭时分,已经升起了浓浓炊烟。
“父亲真的在吗?”穆云垂低声问道。
“你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你天天站在这看,到底在看什么好看的?”
穆云景闻言也转过身来,坐在了弟弟身边。
清秀俊朗的面庞上依旧神采奕奕,引得穆云垂不知道多少次好奇发问:“你真的从来不知道累嘛?”
穆云景提起一只水囊,灌了一口湿湿嘴唇,笑道:“此中有足乐者。”
穆云垂就知道自己问也白问,环顾四周后,眼看哨台上下及四周只有他们兄弟二人,正色道:“父亲真的来了吗?会打起来吗?”
穆云景拿起梁上燕,利剑出鞘,清亮的剑身在夕阳余晖中依旧在其脸上反射出一抹亮色。再次问道:“你知道为什么叫梁上燕吗?别急着说,想想魏国为什么给这么个名字。”
穆云垂这才用心去回忆当年受封时候的所有细节,奈何冥思苦想之后还是疑惑地摇摇头。
穆云景收剑入鞘,摩挲着剑镦上的“永镇燕境“印文,解释道:“当年的十一王无一例外,欣然受封,但是对于十一安抑或十一乱这类充斥着小心思的物件,态度不一。十一乱各有剑名,与十一国号对应,梁国剑名在当年曾引起了轩然大波。”
“社稷梁,据说是魏国皇帝唯一亲自赐下的名字。可笑吗,鸠占鹊巢了大魏都城的乱臣贼子,得了这么个殊荣。可惜先梁王对此不感冒,此剑从未出现过。”
“这些本与我燕国无关,奈何我燕国剑名,梁上燕。汉人喜欢用梁上燕形容感情深厚,敬重友好。作为礼器自然无可厚非,但是落在不知典故的世人耳中,这会是个什么意味?本无出其右的社稷梁,其上犹有飞燕。恶心了你还让你什么都说不出来,本就关系敏感的两国或真或假,以此为由头还专门生了一次摩擦。”
“如今的梁王也就是他们僭越的所谓君皇继位后,社稷梁终于出现在世人面前,也只是一瞬间。此剑与废铁一并被融为铁水,“永安梁地”的剑印也一并消失,铁水浇铸为战刀五柄,赐予开国五侯。所以什么十一乱,在梁国这里,真是一点用处都没有。姚万重不屑一顾也是应当的,他自己手里就有啊。”
穆云景说着说着自己哈哈大笑起来。
穆云垂联想到自己在姚万重身前的耀武扬威,终于明白过来姚万重的不屑一顾,略有些恼羞成怒道:“你什么都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以为他会因为剑就怀疑父亲在这里而有所动摇呢。”
穆云景笑着摆摆手:“父亲不在这里。姚万重不把这柄剑当回事是对的,因为没人当回事,包括我们父亲。甚至大魏都对梁王毁剑的事情佯装不知。外人也许以为剑应与燕王同在,可是这柄剑早在我领兵那年就归了我了。”
“啪嗒!”穆云垂手中的水囊因他的震惊而坠落在地,他声音颤抖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穆云景用一种大惊小怪的眼神扫视他一眼:“说什么?剑给了我,燕王世子就是我了吗?你们怎么还是把这柄剑那么当回事?”
穆云垂再次环视四周,岔开了话题:“那你为什么还要让我带剑去见姚万重。”
“为了让姚万重知道父亲不在这里呀。”
穆云垂手指中军大营:“那里是?”
“段首领。”
穆云垂越发不解:“现在到底是什么意思?真的要打?就我们这些人,打的下来吗?”
穆云景笑笑:“打不打都可以,父王决定。”
穆云垂有些恼火:“你们一个个说话怎么都那么喜欢要人猜?”
穆云景哈哈笑道,不再捉弄七弟:“穆云翼和穆云飞跟在父亲身边,他们出冀北去了。”
穆云垂对对军事早已不是一无所知的白纸,略一思索便明白了此中意味:“代国?”
穆云景不置可否。
穆云垂又想到什么,惊恐道:“那你要我带梁上燕去见姚万重,实际上就是为了提醒他,父亲不在沂陵城!否则怎么会拿这种看似重要,实则无人认可的东西当信物!这连父亲的意思都不是,是你刻意为之!因为父亲不会犯这种低级的错误!但是我们明明却有这么多兵马压过来,那就意味着我们大概率只是做做样子,只是演戏的话不至于此,一定另有所图!”
“可是费这么大力气演戏,又暴露了所有的动向,我们图什么?”
“只能说,出兵是父亲的安排,泄密却是你的自作主张。”
“四哥,你这是通敌啊~”
穆云景欣慰地拍拍穆云垂的脑袋,道:“七弟,去见姚万重的是你不是我啊。”
见穆云景近乎肯定了自己的猜测,穆云垂反倒轻松下来:“看来这边确实打不起来了,挺好,待到代国消息传来,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穆云景突然笑得肆无忌惮:“傻弟弟啊,燕国兵马大都督在此,燕王也只是帐前军将。”
穆云垂目瞪口呆,平生首次发觉,那个亲近无边的四哥是如此的深不可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