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深。
管城府衙对过处,本是管城最大的一间酒楼,说是最大,也不过是个两层回廊围除了个厅堂的小楼。
偶有重要人物下榻管城,此酒楼要被征作驿馆来用。
白日的少女身份非同一般,翟闻早早安排下去,连酒楼的老板全家都暂时迁了出去,酒楼里的仆人也换成了他自家的几名老奴老媪。
管城民少地狭,府衙四周本是还有些住户,今日也被暂时驱离,百名军士紧紧围绕着驿站暂时安顿了下来。
府衙之中,翟闻立于榻下,望着驿馆的檐角若有所思。
柳盛从府衙侧门匆匆而入。
翟闻问他:“送进去了吗?”
柳盛摇摇头,欲言又止。
翟闻笑道:“几样土小吃而已,不收也无伤大雅,我们尽到地主之谊便罢。”
柳盛还是忍不住,问道:“这女孩究竟是谁啊?百名羌骑护送,这么大的阵仗,超出县主的礼制了吧。”
翟闻在黑暗中看向柳盛,干瘦的老头子目光灼灼,低声道:“是县主不假,但是能动用百名羌骑护送的县主能有几位?何况,白日闯府衙的周延,军职是军司马。”
柳盛疑惑不解。
翟闻耐心道:“本朝君皇年少时随先皇叩关中原,在澶州与前朝一将鏖战一日不分胜负,对峙良久。后先皇轻骑掠城,中原尽克,唯澶州不下。君皇独骑摆酒于城下,那将孤身出城对饮。饮罢,那人归降,先皇拜其为游击将军,仍领本部军士,以汉人身份编入羌骑,归符候节制。君皇继位后又赐其爵为威侯,其独女极得君皇宠溺,年方十岁时便被赐爵县主,封地上虢。”
翟闻斜睨柳盛一眼:“还不懂吗?”
柳盛暗暗思索,猛然大惊道:“她是…”
翟闻连忙制止他,环顾四下无人,道:“黎侯独女,君皇唯一亲封的县主,符侯早已视为自家儿媳的女子,突然出现在管城,实在是耐人寻味啊。”
柳盛不敢妄言。
——
小小酒肆连续两日风波不断,本就没有多少的生意算是彻底断了顿。
李遗不敢再让几个孩童在堂前转悠,怕再有什么难料的麻烦找上门来。
毕竟朱奕和他所谓的哥哥,还没有出现。
管城就这么大,新鲜事就那么多,酒肆少年先是与地痞打了个不可开交,又与军士动了手,最后还安然无恙地坐在这里卖酒。
这稀奇事情早就传开了,所以来远远看稀奇的人不少,来买酒的人却是一个没有。
一连几日,李遗坐在门槛上端着下巴盯着每个过路的行人,身体上的伤痛都好的七七八八了,肩头的鞭伤也结了痂。可朱奕等人还是没有出现,甚至连盯梢的人都消失了。
直到他发现柳盛不去府衙点卯,每日就在自家面店里瞅着自己的小酒肆,他料想八九不离十是是翟闻暗中已经解决了这个隐患。
这让少年心中的顾虑不减反增,宁可平久怨,不愿欠新恩。少年心思如直道,只容得下一件事通过,可以快意恩仇,却难酬恩还报。与柳家兄弟、陆鑫等人不同,少年心中隐隐担忧如何报答翟闻。
难道,翟闻做出让步,先解决了麻烦,自己就只能接受条件,离开管城吗?
思绪纷飞之际,一道佝偻的人影站在了酒肆门前,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酒坛子。
是一名身着破烂衣衫的老农,手持一杆登山杖,腰缠包裹,身背一个遮盖得严严实实的竹篓,后腰垂着一个硕大的葫芦。
老农搓搓红彤彤的酒糟鼻,小眼神烁烁有神,叹道:“酒好香啊。”
李遗不由得看看自己贴好的泥封,心里嘀咕:“封这么严实也能闻到?”
好不容易才有客人上门,自然不能轻易放走。
李遗撑着一张笑脸贴了上去:“老丈,打点尝尝啊?两文钱,管饱!”
老农嫌弃地瞅了一眼满脸奸笑的少年,但听到管饱二字,犹豫再三,在腰间包裹里摸出两枚铜板,摩挲再三一颗一颗放在少年手心,咧嘴露出大黄门牙,笑道:“小哥,麻烦打满我的葫芦。”
李遗看着这硕大的空葫芦,盘算着打满的话,怕是小半坛酒水都得灌进去。
老农眨巴着眼疑惑道:“接葫芦啊!”
李遗心一横,肉疼地笑道:“老丈稍坐,就好。”
老头往板凳上一坐。又从包裹里摸出一口海碗:“小哥,先打一碗,我边喝边等。”
只听“咚”得一声,李遗被惊得失手将葫芦掉在了桌子上。
老农弹簧似地站起,连忙抄起葫芦仔细地检查了几遍,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子上,故作委屈道:“小哥不愿打酒就算了嘛,莫摔我葫芦啊!把钱还给小老儿,小老儿走就行了!多大点事情嘛!”
眼瞅着四周又有看热闹的人听见动静围了上来,李遗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猛吸一口气,李遗干脆抱起酒坛将海碗倒满。
拿起灌口,一舀舀地将葫芦加上。
老丈将嘴凑在海碗边上,吸溜一口,满脸陶醉,耳朵却一直支棱着听葫芦灌酒的声响。
李遗也在嘴里念着灌了多少舀,老农接话道:“莫数了,你的酒舀我看过啦,小老儿心里有数,约莫十八舀。”
李遗不信邪,只在心里默默计算着。
等到第十八舀灌进去,李遗听声明显未满,又往里灌了一舀才听到酒满的气声。
他得意道:“老丈,你猜错啦,十九舀!”
老农竟已将那一海碗酒喝干,满足地打着酒嗝,脸颊上飞起了红晕,笑呵呵道:“老儿错了,老儿错了,小哥好酒,好酒。”
言罢站起身,抱着酒葫芦摇摇晃晃地顺着大街走了。
李遗站在原地愣了许久,才回过神来自己这是被忽悠了,被这小老儿占了这么大一个便宜还高兴起来了!
他晃晃酒坛子,约莫四成的酒水都被这小老儿两文钱给喝去了。
李遗只能打碎牙往肚子里咽,谁让规矩是自己定的呢!
他气呼呼走到堂屋,取来笔墨,在门口的幡上加了几笔:“两文管饱,外带加钱。”
一整日下去,都无人再来光顾,李遗郁闷地收摊关门。
李遗虽然得了两粒金豆子,但是晚上喝的还是粥,只是米粮明显多了。每天这么多张嘴吃饭,两粒金豆子就算换成铜板,也根本消耗不了多久。
李遗合衣躺在条桌上,还在思索着是否离开管城的问题。
思索良久无果,几乎要沉沉睡去,不适宜的敲门声响起。
李遗猛地惊醒,弹坐而起。
自从那日那少女进城后,管城就实行了宵禁,各家店面日落时分就要歇业,天黑后街上不准再有行人。
李遗透过窗看到黑漆漆一片,实在想不到还会是谁深夜来访。
心里将自己在管城认识的人盘算一个遍,不由担忧:莫不是朱家兄弟深夜寻仇?
他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贴耳上去,只听到门外人道:“赶紧开门,听什么!”
李遗听出来人是谁了,是那日踢飞自己匕首的军士。
李遗打开门,门外只有雷彭一人。雷彭也注意到屋内也只有少年一人,并未进去,面无表情道:“收拾一下,跟我走,有人要见你。”
李遗第一反应是以为那日的少女要见他,开口问道:“谁要见我?”
雷彭难得多说了几句话,却并不好听:“莫以为县主救过你,你就有本事了,你在我眼里连个屁都算不上,若不是你能找事能惹事,又有贵人愿意管你的破事,你这辈子见都见不到我,我能跟你费这么多口水已经是耐着性子了,少跟我废话!”
李遗看到了雷彭握刀的手,知道这位军爷好话不会说,坏事儿未必不会做。
乖乖合上大门,跟在雷彭身后。
今晚月色很好,异常明亮。李遗抬头看去,一道硕大的光圈环在月亮周围,所有的云彩都被挤在了光环之外,在深夜中肉眼仍可见厚重云层的层次。
跟着雷彭走过熟悉的街道,快到府衙时二人拐入了一道巷子,李遗对居民区并不熟悉,也就失去了方向。
只知道七拐八拐,雷彭领着他进了挂着两盏纸皮灯笼的院子,院子里略显简陋,只有堂屋里亮着一盏灯,透过窗可以看到一人影坐在灯下。
雷彭报告道:“军司马,人带到了。”
灯下那人走了出来,借着月色,李遗看到那人瘦削的身形,清秀的五官。仔细打量,李遗想起这人是前几日与翟闻一起迎接那少女的黑甲军士。卸下甲胄,倒觉得此人更像是一个儒雅的读书人。
那人面色和善,手指院子里摆好的一桌两座,含笑道:“请坐。”
李遗乖巧地落座,犹疑着雷彭坐在哪里,却看到他转身站在门口,隐入了院墙的阴影里。
那人移步到另一椅子旁,伸手掸了掸身着的黑色锦衣,倒出两杯茶来,开口道:“小兄弟不必紧张,今日没有别的意思。”
他看向李遗,右手食指指天:“今日有毛月亮,虽说不罕见,却也是个稀奇,请你来赏月,饮茶,聊天。”
李遗觉得自己应该答话说点什么,但是摸不清楚状况的他实在不知道说什么。
于是趁对面这人饮茶的空隙,开口道:“军司马大人,小子不知如何入了您的法眼,劳烦那位军爷深夜寻我。我实在学不来赏月饮茶的风雅,不过您要是想喝酒的话,我是卖酒的,我请您喝一杯吧?”
那人面色依旧和煦,自斟自饮道:“小兄弟不必那么客气,他叫雷彭,我叫周延,做什么的你也知道,什么都伯,什么军司马想来你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他歪歪头,饶有兴趣继续道:“不过你还知道什么是风雅,呵,读过书?识的字?写的文?”
李遗老实答道:“读过书,识得字,文章却是写不得的。”
周延还是含着笑意,轻声道:“写不得文章不碍事,会写诉状也成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