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深秋了,雨水滴滴答答的落在屋檐上顺着屋檐一直往下流淌着,屋子外面是红色的砖墙,台阶底下是一个水渠,一直往下源源不断的流水。
走廊门口有一个棺材,那是一口黄色的棺材。
甘夜每次路过那口棺材总觉得恐惧,总觉得自己的灵魂都被盛放在里面,肉体好像不存在似的。
跨过门槛,走出房门之后感觉棺材一直在身后追着自己的灵魂在跑,似乎死亡一直在身后追赶着自己。
爷爷的肉体已经老了,可是,他的灵魂时常像个小孩子,扭扭捏捏的,看起来肉身和灵魂似乎不协调一样。
秋季收获了很多豆角,在门口那边,不下雨的时候甘夜和爷爷坐在一起择豆角的叶子,抓起一个豆杆,看到了一个绿色的毛豆虫,吓得甘夜直接丢了豆杆。
“这有啥害怕的?”爷爷笑着捏住了虫子的身体,它在那边弓着身体挣扎逃出人类的手心,很可惜,下一秒就被爷爷扔在布鞋底下,一脚踩死了。
绿色的汁液印在土地上,爷爷用脚蹭了蹭之后,嘲笑甘夜什么都怕。
爷爷和甘夜都快摘完了豆角,甘地依然躺在床上没动,
“甘地,你懒得跟猪一样,怎么还不动?”母亲的嘶吼声传来,
甘地的房间依旧静的如同无人之境,直到母亲拿着扫把进去,甘地这才悻悻然的走了出来。
那张脸惨白如纸,常年不干活导致整个人缺少阳光似的。
“哎呀,我还说来干活呢,你这不把活都干完了?”于是拍拍屁股便走人了。
甘夜看着甘地,只觉得一点都不公平,虽然母亲一直在试图让对待平等,可是甘地一直在逃避着,逃避着属于自己的责任和义务。
甘地和甘夜只差两岁,甘地出生在医院,甘夜出生在家里。
甘地其实是嫉妒甘夜的,因为她的出生夺走了属于他的幸福,因此,便巴不得她什么事情都多干,多受些苦难这样一来,自己便心里平衡些。
恨一个人,是恨她得到更多的物质。于是,让她受苦变成了必然的事情。
母亲的房内有金丝线的被子,有蜜枣,以及火炉,爷爷的房间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谷仓,被褥都是铺在干草上面。
甘地晚上总是缠着爷爷讲故事,爷爷给他讲恐惧的的那些事情,他便自觉将灵魂瑟缩进入被窝里,等到熟睡之后灵魂便开始寻找爷爷讲的那个屋子,那是一间老房子,刚好是在河边上。
那家人的确有一个儿子,不过常年在外头,他的母亲已经被怪物吃了,等到他回去之后即使看到了母亲只觉得怪异。
院子里有一棵大槐树,等到母亲变成鬼的时候他爬上槐树,母亲成了人的样子便从树上下来。
甘地一直睡到了第二天快中午,母亲拿着鞭子来抽他,他感觉身上一阵火辣辣,看母亲的样子隔离成一个怪物,这样一来,母亲便更生气,鞭子抽的更厉害了。
甘夜跑过去看的时候,只见母亲狠厉的舞动着鞭子,感觉母亲不受控制了一样,孰不知这样事情的转变都是因为那个梦境,甘地把梦中的母亲投射到了现实中的母亲身上。
甘夜伸出手想要拉母亲,感觉母亲如同一头发怒的狮子一样不受控制。
索性,等到母亲打累了,便叫住母亲往外走。
谷仓,一直沉默不语着,静静看着这一切,看着每个人用意识创造自己的命运,甘夜看见了却无法阻拦。
甘夜仿佛清楚一切,但是却无法改变,只因为她还是一个孩子,力量不足以和大人抗衡。
三十年后,等到甘夜在外地一个人生活,总觉得有一股力量拉着自己往人生的开始走,那是最初的念头,那是在谷仓形成的那一念,当灵魂欲进入未来却被过去一直拉着,撕扯之间,不知道是要进入未来还是回到过去去改变从前。
那个棺材已经入土,埋葬的是甘夜的爷爷。
秦岭北的风一直呼啸而过,旧人已逝,新人在侧,只是片刻之间感觉到接触到了什么东西后来又忘记了一样。
甘夜的三十五,就好像是生生世世那么长一样。
回头再看,站在人生的河西回头看,那是属于别人的人生。
后来,看着老宅子摧毁,新宅的建立,看着上房的建好,看着院子里东西二房住进了人,新生儿的诞生,看着人们来了去了,那些灵魂从不同的地方汇聚到一起,然后又各自回到了各自的出生地。
只觉得好像梦一场,似乎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修炼场地。
肉体只是一个容器,而意识和灵魂才是其中的本质。
那天,过年的时候刚好是初五,村子里死了人。甘夜拉着孩子便出了门,婆婆也在一边看着,那是一口巨大的棺材,上面遮盖着蓬户。
棺材被放在一个车子上面,拉着缓缓前进着。甘夜想起来结婚那年,不过是昨日一样。
结婚那天,自己开心的如同一个傻子。那张脸涂满了高光,太阳一照,便被反射了光线过去,头上的白纱以及胸前的钻石,都在彰显着这不过是一场随意的婚礼。
甘夜可能早就死了,面对这个世界在最初的时候就妥协了。
结婚,不过是为了什么而什么。那天,棺材路过婆婆家门口,她想起来那次和婆婆在福建吵架说的那句话,
“以后,我死也要埋在陕西。”
婆婆很生气,觉得自己花了三万块,以后的甘夜便是自家人。
“你做梦呢!你还想回你们陕西!你这辈子都是我们家的人了。”一向温顺的她,那一刻炸毛了。
婆婆的意思是,即使甘夜死了,也是要埋去赵家的祖坟,和赵公明一起合葬。
建国那年出生的婆婆,甘夜真没想到她满脑子的封建文化,并且还要把小鞋穿到自己的脚上。
那天她才彻底明白了,当年走进的那扇门意味着什么。她走进的不是烈士的亡魂,不是被日军侵略的血染之地,而是走进了一个勾心斗角的人心,那是这个世界的肮脏之地。
棺材,那个一直摆放在甘夜经过的路上,每天上学放学都要路过,甚至,晚上回家都会看到那口棺材。
有时候摸着黑往前走,都会害怕,生怕那棺材里突然出来一只手,拉甘夜进入里面。
可这一切并未发生,也从未发生过。
但是棺材就是存在,放了十八年,在十八年里甘夜无数次把自己的频率调整成一个老人,希望走到人生的尽头,看看自己怎样变成一个老者,怎样被埋葬,可惜,年幼的肉体不可能被直接埋葬。
甘夜经常去奶奶家,晚上和奶奶一起睡觉,脱衣服的时候幼年的女孩如同豆荚一样,肋骨突突的,光溜溜的洁白豆荚钻进了被窝里面。
奶奶的皮肤皱巴巴的,手掌也干巴了起来,摸上去一道道似树皮一般干枯,如果甘夜见过樟树,会认为奶奶就是一棵大樟树变化成的。
每当奶奶跪在炕上,对着墙壁开始祷告,“主啊,求你看顾我的孩子、孙子,求你保佑我的儿子,我有两儿子,一个叫甘古,一个叫甘泉,我还有个女儿,经常生病,求你也保佑她,希望你能治愈她,让她不再被疾病缠住,希望你能驱散魔鬼,让我这一家子平平安安的······”
每当奶奶祷告,便是甘夜和妹妹甘婷开始玩闹的时候,她们你戳我一下,我戳你一下,两个人吱吱笑,有时候甘婷会去柜子里面悄悄拿一些蛋糕,递给甘夜吃,两个人吃着蛋糕痴痴笑,并且即使噎住了还不敢大声喊,生怕被奶奶知道了挨骂。
甘夜看着奶奶,一直怀疑,这样的祷告是否有效。
如果有神的话,神为什么不直接赐福给这家人,保佑他们衣食无忧,财富源源不断?
这样的话,甘夜根本不需要努力读书,更不需要用功名来证明自己什么。因此,奶奶的祷告是无效的,并且,神是不存在的。
甘夜的奶奶,一直在用祷告来平复自己的内心。那是压制自己内心的魔性,如同一个巨大的四维虫子,它活在这个世界太久了,看到了太多事情,厌倦了人间。
可是,如果不活下去,自己的孩子要怎么办?奶奶的信,是一种迷茫且无助的信,那是一种寄托,更像是用意识在默默对抗着熵增,试图建立自己的有序。
棺材,这个物质世界凝结成的东西。被人们赋予了一种含义,那就是死亡和终结。
见棺发财,更是一种谐音,本质被扭曲了之后满足人心的谐音梗。
同样的,在两代人的身上,他们看到的棺材根本不是同一种事物。
甘夜所看到的棺材就是死亡,她必须向死而生,必须寻找死亡之后的那个世界,从那个世界中获得一些东西。这样一来,即使是死了,也死而无憾了。
古书云,朝闻道,夕死可矣。
甘夜的一生,就是从死中寻求生,只是,在小时候她根本驾驭不了那么大的能量,因此,她把另一个世界的所有信息都放在城门口的那个下午,就是母亲说的那个时空转换之门中,等到未来一天,她可以驾驭着一切之后再回到那个地方直接打开那扇门,一切奥秘全部都出来了。
一个人的一生,看似只有几十年的寿命,可是,甘夜总觉得自己活了生生世世。
那天去到了西汉越王墓里,甘夜第一次见到了汉代时期的墓,走进陈列馆里面看到了南越王的容貌图,甘夜第一次意识到了自己的人生已经从母亲的影子里走了出来,就在墓穴的时候,她意识到从前那个抗日时期的灵魂已经死了,携带着母亲的那缕意识也渐渐走到了尽头了,再次醒来,便是混合着权力和欲望的时代。
强烈的欲望以及被压抑了千年的灵魂再次在一个身体上苏醒,甘夜已经死了的欲望,被再次激发。
其实,那天在博物馆里面,甘夜行走的时候心中不知怎地就出了一个念头,觉得自己如同这个死去的人一样,需要为了自己的王国再次扩张。
转换意念以及灵魂,只是在一瞬间便完成。
快到五点钟闭馆的时候,甘夜从高高的楼梯往下走,女儿赵玉问道,“妈妈,为什么这个地方到了五点就开始闭馆了?”
甘夜之思索了一下,便邪魅的笑着,“因为到了晚上那些死人便会复活。”
“啊,真的吗?妈妈~” 赵玉一脸呆呆的问道,
“逗你玩的,怎么可能?”甘夜又恢复了以往的诙谐,
走下楼梯,就要离开这座亡陵,可是看着那些人他们都不知道亡灵的世界那么大,已经扩展到每一个人的心灵,只是他们自觉用恐惧关闭了去往亡灵世界的通道,隔开了生生世世的片段。
正是因为恐惧降低了他们的频率,导致他们目光短浅,只看到今生。
西汉南越王,赵眛之墓,里面的玉器实在多。光是珍珠,就数不胜数。玻璃柜子里,展出的那些珍珠已经腐朽,秦朝覆灭后,便建立了南越国。
南越国在岭南地区,绵延了93年之久,如同一个人的寿命那么长。
那条天空之城得黑珍珠象征着心中得柏拉图,有形得物质最终都会暗淡消失,而只有无形才是永恒。可是,历史的长河中那么久远,有一件物件陪伴着自己涉足千山万水也是好的。
比起黄金来,珍珠的确不算什么。漫长的人生中,有一些小东西增添色彩,总感觉好像这一切栩栩如生一般。
甘夜在广州火车站那天晚上,看着外面的火车一直疾驰着,带着不同的人们去往不同的地方,她第一次发现每个人的去往的终点都不一样。
无论是从地下到地上,还是在空中,那些灵魂都在寻找自己的未来。
自从在会清桥那边,接触到了一些频率之后,甘夜后来再次接触那些东西,便觉得很正常了。
因为,在这个世界里,有活人的世界,当然也有亡灵的世界,那些看见的世界被看不见的世界所主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