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人?
年轻身影沉吟许久,似是反复推敲,又来回琢磨,一张大方脸上藏不住的困顿与单纯。
“师尊,您说的贵人,可是之前提到的予我机缘之人?”
终于,在一阵不合乎常人沟通的停顿之后,那年轻大方脸终于是开口说话了。
老者扶着露台栏杆的手掌微微攥紧了些,随后像是无可奈何一般地松开,他努力保持着自己一贯和善的浅笑,说道:“不错,为师为你卜了不下三卦,是那个人。”
大方脸愣了愣,又做思考状,最后回笑道:“师尊费心了!”
老者扭过头去,不再看那一张真诚“可爱”的方形大脸,继续说道:“前日里你去北方游寻之时已经遇过了。”
愣!思!笑!
大方脸努力回想片刻,最后无奈摇头道:“可惜弟子愚笨,没能辨出一路上所遇之人究竟哪个是那位贵人。”
老者含笑摆首道:“无妨,你们日后必会多有来往,这次相遇已将你们二人命运连结到了一起。”
愣思笑,大方脸乐此不疲地做出停顿。
“可是弟子方才观师尊提及此人时,多有忧扰悯然之色,莫不是我的那位贵人会遭遇什么不妙之事?”
“为师老了,这一双眼睛也越发看不清前面了。”
老者轻声感慨道,“那人的命运如何我看不透彻,只是他注定会命途多舛人生坎坷,就连这天下大势,也会从此之后更为祸福不定动荡难休矣!”
看着自己从小崇拜到大的师尊,大方脸的面容也变得紧张凝重起来。
师尊这般人间至高的存在,都会像今日这等面容愁容,恐怕日后的天下局势会动乱到一个他根本无法想象的地步!
比现在还要复杂混乱的乱世……
大方脸愣思笑后,忽然灵机一闪说道:“师尊是说,日后的一切动荡祸乱,都和我的那位贵人有关?”
“哦?你还难得机灵一回。”
老者拂须笑道,“为师算得天运当劫九龙乱世,而应劫之人就是与你命运相连的那个贵人,只不过旦夕祸福究竟如何发展……这回是天道不让我再看了。”
说着,老者精神矍铄的眸子中划过一抹流光,竟是完全没有一个苍老之人的浑浊迷蒙。
这双眸子,就像是一个拥有赤诚之心的孩童,明亮、热烈,又透彻。
而他的一双眼睛,曾经在过去的四百年间,预见过无数辉煌璀璨、衰败凋敝、山河破碎……
只要这位老者想,那这世间就没有一件事的走向是他不能预料的。
因为他在世人心中有一个无比崇高的名字——圣人!
这位看上去平平无奇须发尽白的老者,正是当今太德宫的主人,一个活了四百余年的人间神圣。
他通天彻地之能,已是这人间不容动摇的真理。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料事如神的圣人,却在今时今朝,说出了足以让整个天下为之动容惊慌的事态。
圣人竟看不到未来的方向了!
旁边的大方脸尤悟静静站着,心头却像是有一座直通云霄的大山压在身上。
尤悟明白师尊这一席话的分量,久久说不出话来。
老者又道:“好了,你也不必紧张,为师这辈子看得多了,每次都看得清楚,却从没像今日这般心里舒坦过,呵呵,你可知是为什么?”
愣、思、笑!
这一次,本就不怎么聪明的大方脸尤悟想了很久,最后才尴尬道:“弟子愚笨,无法揣测师尊心思。”
圣人轻轻瞥他一眼,问道:“是不知道,还是不敢说?”
尤悟身子一震,不敢言语。
“太老实。”
圣人自顾自念叨着说道,“无聊,无趣啊,你哪里懂得,四百年来天下大势都逃不过为师眼睛的那种枯燥,悲的、喜的、好的、坏的全都和我预料的一模一样。在为师眼中,这天下早已是死水一潭!”
尤悟惯例愣思笑,却被震惊得无话可接。
他曾幻想过,师尊那身犹如神明的神通本领,世间无不可察之事,这得是何其酣畅淋漓、潇洒得意?那种掌控世间一切的感觉,让自己身处至高无上境界的感觉,不应该是爽到无以复加才对吗?
怎么师尊他看起来……如此痛苦,如此沮丧?
圣人仿佛一眼看穿了尤悟的心思,继而道:“因为在一潭死水中,看得越清看的越多,你就会发现到头来永远都是一潭死水,毫无生机的死水。这种死寂为师看了四百年,早已看得烦了,烦到失落。”
尤悟心中波澜叠荡,终于是忍不住开口道:“可是如今师尊看不清未来大势,是不是说,这一潭死水开始动了?”
“哈哈哈哈,这不是不傻吗,哪有外面传的那么夸张。”
圣人开怀一笑,夸大宝贝儿似的看着尤悟,“是啊,天下这潭死水终于动了,但只是表面动几下还不够。”
愣思笑后,尤悟虚心问道:“师尊的意思是?”
圣人虚空一抓,从相距近十丈的地面上吸来一块石头,然后指着高塔外的一圈湖水。
“投石问路。”
说罢,圣人轻轻一丢,将手中石头扔向平静无波的湖面。
咚——
一道闷响传开,整个湖面荡开一圈圈波纹。
尤悟紧紧盯着湖面陷入沉思,沉默片刻后恍然道:“师尊要出手,像投石入水一般,给天下大势的动静推波助澜一下?”
圣人满意颔首,道:“不错。”
尤悟想了又想,道:“师尊打算如何做?”
“天下大势如今是一盘死局,关键在于破局之法,为师便去做那破局之人。”圣人收回目光,再次眺望向前方那座恢弘无二的宫殿,“世人皆言我是圣人,可我活了几百岁,也实在想不出自己有哪些圣人之举,不过既然给为师捧到这份上了,那为师就做一做圣人该做之事——以身入局。”
尤悟听得云里雾里,愣思笑后又接了一个愣思笑,然后单纯的脸上张开单纯的嘴,单纯的嘴里蹦出几个无比单纯的字眼,道:“啊?破……破菊?师尊要破谁的……”
“回去把太德经抄写三百遍!”
圣人急忙打断尤悟的话,语气也突然严肃了起来,“看来外面传的并不夸张。”
尤悟好不委屈,不明白师尊怎么突然就让自己罚抄经书了,不过他不在意,既然是师尊的安排,那一定是有莫大用意的!
于是尤悟正色,恭敬告退道:“弟子遵命,这就去抄。”
圣人抬了抬微微发抖的手,示意尤悟离开。
从高塔走出的尤悟心事重重,他自知头脑愚笨,便总是喜欢凡事多想多琢磨,今日和师尊的一番交流让他感受颇多,深知师尊将行震动天下的大事,因此必有诸多忧扰琐事需要解决。
尤悟更明白自己如今道行低微,怕是难以在正面给予师尊什么帮助,可爱师心切的他作为太德宫大弟子,即便力量薄弱也得以身作则,想尽一切办法给师尊帮忙,才算是尽到了一个弟子的责任。
于是思前想后,尤悟终于机智一匹地想到了个给予师尊助力的绝妙事情。
大方脸开心得走路像兔子,一路蹦蹦跳跳地出了太德宫。
一路上没少把经过的弟子、教员、长老等等所见之人给吓得不轻,不知道这位头脑单纯大师兄又是脑子里哪根二百五的弦搭错了,光天化日出来撒癔症呢。
毫无意外地,太德宫有关尤悟的糗事流言在今日又添上一笔。
不过尤悟怎会在意那些,他现在心里想的,就是踏踏实实给自己亲爱的师尊干上一件实事!
……
当天傍晚,都城外围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小药铺之内。
尤悟头顶斗笠,脸带面罩,一身修身儒袍也换成了从来不穿的貂皮大氅,恨不得把自己包成一个粽子,全副武装地赶在药铺打烊的最后时刻迈进门槛。
“客……客官要抓药吗?”药铺掌柜的试探问道。
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尤悟还是改不了他跟人对话就愣思笑的毛病,顿了一下才道:“你认得我是谁吗?”
药铺掌柜一脸无奈道:“客官您都穿成这样了,我哪认得?”
稍作停顿,尤悟简单粗暴,直接一锭大金子啪在掌柜案前,然后压低了声音道:“把你店里所有,听好是所有治疗肠道不顺……咳咳就是大便干燥的外敷用药卖给我,全部!”
药铺掌柜看见那一锭大金子顿时有些慌了,尽管没理解这位客官如此奇怪的要求,但在金子的诱惑驱使下,他行动迅捷,直接将整个药铺里所有治疗大便干燥的外敷药水、药粉等等物品打包成一个精装礼盒模样,珍之重之地交在尤悟手中。
尤悟看着手里装裱精美礼盒,不禁沾沾自喜,师尊定会满意这份凝聚了大弟子孝顺心意的馈赠!
“多谢!”
尤悟道了声谢,收回找来钱,将装着宝贝的精美礼盒藏在怀中,又是一蹦一跳地离开了药铺。
药铺掌柜看着那欢脱的背影,不禁感慨道:“这是得憋成什么样,买点有助排泄的药能高兴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