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是呆愣愣地、跟着拉住自己的人一起奔跑,像是所有的思绪和疑问都被她甩在身后,脑海中空空地什么也没有。安娜没有无忧无虑的孩提时代,从有记忆起就充斥着生存的压力,也没有和同龄人在大街小巷上玩耍的经历。为了防止她出现意外,母亲工作的时候总是将她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唯一的窗口被装上了木制栏杆,她只能抓住它们,努力地踮着脚朝外看,看外边的孩子们在一起玩耍、奔跑、跳跃。
这有什么好高兴的?
儿时的安娜不明白,她学着那些孩子们在房间里奔跑,在原地跳跃,却无论如何都感觉不到相同的快乐,脸上露不出相同的笑容。
但是现在她好像明白了。
只是简单的、控制双腿的前后交错,什么都不用想,只需要前进,将所有的负担和困扰都扔在身后。
她跑啊跑啊,耳边卷起的风声像一支小曲;她跑啊跑啊,两边的景色都模糊成绚丽的光带,灯火是其中最为明亮的一个;她跑啊跑啊,所有的一切都在变换,可只有面前的人和手掌上传递而来的触感是不变的。
就好像全世界都汇集于此,就好像所有能感受到的情感都汇集于。她的脸上不自觉地露出笑容,仿佛年幼时看见过的那些孩童一样。
开心、开心、喜悦、快乐。
她清晰地意识到了从自己心脏处涌动而出的情感,甚至不由自主地冒出模糊又微小,不切实际的愿望。
——如果能一直这么下去就好了。
——如果能一直这么跑下去就好了。
——如果时间停止在此刻就好了。
然而这样的愿望实在是莫名其妙,连她自己都觉得荒谬。
这场带着终点的小小旅途很快就结束了,艾德里奇带着她在一扇雕花的金属门前停下脚步。安娜小口地喘着气,抬头看门上的标语。
与此同时,艾德里奇的嗓音再次响起。他的音量很轻,仿佛敬畏,也仿佛不忍打破一场缥缈的幻梦。
“这是艾德蒙家的藏书室。”
他推开了那扇门,纯白的手套在暗金的门把手上显得格外合适。
安娜也没有推辞,径直走了进去。但不知道是本能地出于对先人所留下笔墨的敬畏,她下意识地提起裙摆,挺直了腰背,像个真正的淑女。
随后是数也数不清的书籍映入她的眼帘。
这是一间宽敞到过分的房间,连拿来作为舞厅都绰绰有余。在这间房间内,密密麻麻地摆放着各种高大的书架,书架上的塞满了各种各样的书籍,在顶端刻着用来分类的符号和文字。
安娜惊叹到说不出话来。
“这就是大概和祭祀所所有的藏书一样多的份量。”
艾德里奇讲解着,一边轻轻地关上了图书室的门。他以一种非常熟稔的姿态走到一排书架前,拿起一本书,哗啦啦地翻阅着。
“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经常到这里来玩。因为没有别的打发时间的方法,就看起了这里的书。”
“艾德蒙家所有的书我都看过一遍。”
安娜迷茫的转了一圈:“你是说这里所有的书吗?”
“不、不止这些,这里只是一小部分常用的而已,更多的书还在地下室存储着,为了避开热量。那里的书我也全部都看过,我看过艾德蒙家所有的藏书。”
“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艾德里奇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现今所有的书籍都在艾德蒙家,祭祀所大部分的书也不过是艾德蒙家的抄本,小部分的我也去借阅过,他们全部都在我的脑海里。”
“这个世界上能够被人认知的知识都在我的脑海,我知道所有的一切,认识所有的一切,拥有所有的一切,只除了……”
“……逐夜乡。”应和艾德里奇,安娜将答案说了出来,紧紧地盯着艾德里奇的一举一动,什么都不放过:“所以你想要去逐夜乡。因为那里是你唯一未知的东西,甚至连看也不曾看过。”
“聪明的女孩。”在她灼灼的目光下,艾德里奇再一次扬起了笑容。
安娜再一次清晰地认识到人与人的不同,并由衷地厌恶起它。
人与人的差距是那么地远,远到彼此间都不能在瞬间相互理解的地步,明明语言相通、形态相近,彼此凝望的时候却觉得陌生。她在艾德里奇的面前暂且接受了他的说辞,可心中的一角却在盲目地不安。
她总是觉得艾德里奇还有什么想法没有告诉她,又觉得自己没有立场说这种毫无用处的话。
她和艾德里奇又算是什么关系?
往好的地方想,他们是合作伙伴;往坏的地方想,其实连她的身份也不过是艾德里奇一个念头就能改变的东西,她有什么资格能让对方对自己敞开心扉?有什么立场能够要求对方将所有的一切贡献而出?
连她自己都还有自己的小心思,连自己都对这样的思绪感觉到荒谬,对自己与对方身份地位的巨大落差而感到惶惶不安。
这一天的故事就像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插曲,至少表面上是这样。安娜和艾德里奇默契地没有再提起这件事,悄无声息地回到之前的按部就班的生活中,仿佛他们之间差点合作破裂的信赖危机不曾存在过一样。
但没有什么存在过的痕迹是能够被完全抹消的,就连风吹过也会留下浅浅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