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听晚醒来后,看见了一座孤坟。
碑上刻着‘恩公乔樾之墓’。
她蓦然睁大眼睛,一瞬间血色的记忆在眼前浮现,板子落在肉体上的声音,父亲冷漠的眼神,地上漫开的鲜血……
林听晚跌跌撞撞的上前,跌跪在地,怔怔的落泪。
她全都想起来了。
她的乔郎,早就被父亲下令活活打死。
林家也在一夜之间被大火吞噬。
少年猫妖站在她身侧,下意识想扶她,伸出的手却穿过了她的身体。
这才想起,如今自己只剩下了魂体。
他杀孽过重,无可挽回。唯一的补救,便是散尽毕生修为,驱散林听晚身上的阴气,将她的病治好。
他本身就是鬼修,散尽功力,肉身也就跟着灰飞烟灭了。
很快,他就会被鬼差押送地府。
但他想和林听晚做最后的告别。
林听晚在乔樾碑前哭得不能自已,她如今清醒了,却要面临自己已是孤家寡人的惨痛事实。
芙蕖和浅鲤瞧着,都有些唏嘘。
林听晚哭了很久,才慢慢抬起头来,看着姜书渺。
“小姑娘,是你给乔郎立的碑吗?”
姜书渺指了指猫妖的魂体,“是他。”
林听晚看过去,凡人是见不到鬼魂的,但她和猫妖在一起六年,对方又散尽功力替她治病,她身上还有猫妖的气息,故而此时能窥见对方。
“你是…”
虽然很残忍,但姜书渺还是告诉了她真相。
“他就是这六年陪伴在你身边的人。”
林听晚睁大眼睛。
猫妖垂下眼,“对不起。”
林听晚看着他,终于从记忆里的点点滴滴找寻出了眼前少年的影子。
这世上没有相同的两个人,就算容貌一模一样,性情却有差异。
她的乔郎温润腼腆,笑起来宛如春风,哪怕临死前,望着她的目光也是温柔的。
而这六年陪伴在身边的‘乔郎’,则多了些少年意气,气质略显沉郁。
只是那时她神志混沌,未能分辨出那些细微的破绽。
而今大梦初醒,方知真假。
林听晚一时五味杂陈,良久,她摇摇头。
“我记得,你救了我。”
猫妖仍旧低着头,自己当初是抱着杀她的目的去的,本就不纯。
无论是鬼还是妖,终究与人殊途。
“是我害了你。”
林听晚默然许久。
“当初是我连累乔郎,你要替他报仇,本是情理之中。”
只是不该救她。
她早已生无可恋。
不仅仅是情郎的死,而是,她无法为自己的人生做主,永远都只是别人手中的提线木偶。
林府没了,她却成了‘已死之人’。
姜书渺看见了她身上的死气,道:“大姐姐,人的生命是很宝贵的,你能死里逃生,是大幸,应当珍惜。”
林听晚惨笑。
一切因她而起,最后却只剩她一人独活。
背负了那么多的人命,她要如何活下去?
少年猫妖也忙道:“害死恩公的是你父亲,火烧林府的是我,从头到尾,你都是无辜的。这世道本就对女子不公,你千万要好好活下去,否则恩公泉下有知,也不会安心。”
听他提起乔樾,林听晚目光动了动。
然而林府上下上百条人命,她也无法彻底释怀。
姜书渺拉住她的手,“姐姐,白珩哥哥散尽修为才保住你的命,他马上就要去地府,承担他的业果。你阳寿未尽,若存死志,魂归地府,便会被判定扰乱冥界规则,是要受罚的。”
白珩,就是那少年猫妖的名字。
他做宠物猫的时候,因为一身白毛,主人取名小白。后来他步入鬼道,修炼化形,给自己取名为白珩。
可这个名字无人知晓,也没有人叫过一次。
因为很快,他就将自己套在乔樾的壳子里,今日才得见天日。
也算是另一种救赎吧。
毕竟,他终于能真正做回自己。
林听晚听完这话,下意识看向白珩,目光复杂,“你…”
白珩不敢看她的目光,心中满是愧悔。
“我因一己私欲困你多年,险些害你性命。欠了你的,自该偿还。晚…林姑娘,你是好人,应该好好活着。”
他露出一抹笑,眼神真挚。
林听晚不知怎的,便落下一滴泪来。
六年相处,她心里装着另一个人,但对眼前的少年,终究还是有几分感激的。
白珩被鬼差带走了。
无处可去的林听晚则是被姜书渺带回了驿馆。
温之玄很是诧异,“郡主不是抓妖去了吗?怎么带了个人回来?”
“她现在跟你当初一样,是黑户。”
姜书渺一句话就让温之玄闭了嘴,隔了会儿,他才道:“你打算带她一起上路?”
姜书渺点头。
“白珩将一身修为都渡给了她,不修仙可惜了。”
温之玄则是笑了,“我虽不知前因,但也看得出来,这位姑娘红尘未断,如何静心修炼?”
姜书渺怼他,“你们玄门也没规定要清心寡欲,你自己不还有个四岁的儿子么?”
温之玄哑然。
他想起刚收到的信,也没了再和姜书渺争辩的心思。
“我岳父来了信,想让我把叙白送去幽州。”
沈既明当初把儿子留在京城,是为他的前程计。如今温之玄要带他去东海拜师,且不说能否学得什么成就,方氏就舍不得。
这信多半是方氏催着写的。
毕竟她这辈子,就这么一个孩子。
姜书渺微微皱眉,“那你怎么打算的?”
幽州在北方,他们现在向南行。
若要把沈叙白送去幽州,就得倒回去。
温之玄显然因此事很是头疼,“终归得问过叙白自己的意见。他这个年纪,应该在父母身边承欢膝下。”
他若非迟早要离开,也是不愿意将儿子送去东海的。
其实这事儿也是他一开始没考虑周到,应该先问问沈既明,把沈叙白送去幽州,再动身往南,去东海。
姜书渺没意见。
“如果他同意,你是打算亲自送他?”
就…路程挺远的。
温之玄看着她。
姜书渺立即道:“不是我不肯帮忙,我的剑是有灵的,他没法靠近。”
这是实话。
就算让马车在空中急行也不行,因为灵力散开,很可能会伤到普通人。
所以飞行都是在云层之上。
没办法,凡人太脆皮。
她杀妖的时候都要圈个结界,以免伤及无辜。
不然为毛神仙不能私自下凡呢?
规则之所以存在,便是为了约束。
温之玄无奈,“我是想说,如果叙白想回到他父母身边,劳烦郡主代我送易成到东海。”
姜书渺一愣。
“就这?我倒是没意见,可易成舍不得怎么办?而且你这一走,万一我半路碰见你家先祖,却相见不识,不就错过了?”
温之玄淡淡道:“我也没见过先祖,见到了也未必认得出来。”
姜书渺:“…”
合着就靠那个破罗盘呗。
她不管了。
“行。”
沈叙白毕竟同姐姐姐夫相处的时间不长,能回父母身边,他自然也是愿意的,温易成舍不得跟亲爹分开。于是一行人分两道,温之玄带着两个孩子往回走,姜书渺带着三个女孩子继续南下。
林听晚虽是凡人,但有白珩的灵力护体,倒是可以藏在她的乾坤袖里。
唔,就是可以御剑飞行。
林听晚此时方知自己跟了个神仙,而神仙身边的两个侍女,都是妖。
经过白珩,她对妖倒是没什么畏惧。
芙蕖浅鲤也对她表达了善意,教她如何运转体内灵力,三个姑娘相处和谐。
御剑飞行,一日便到了东海。
芙蕖看着那一层屏障,咽了咽口水,“这结界,我俩一靠近,怕是要魂飞魄散。”
浅鲤挺淡定的。
背靠大树好乘凉,自家主子斩杀上古大妖也就是挥挥剑的事,区区一个结界,那还不是小儿科?
确实小儿科。
不过姜书渺没直接破开结界,而是用手划开一道口子,进去后抬手就补上了。
五大掌门刚感受到异样,还没来得及查看,瞬间就恢复了正常。
几人面面相觑。
“尔等刚才可察觉到结界有异?”
“莫非是有门中弟子回来?”
“那是防御结界,只能从里面开启,方才的异动,是从外面破开。”
“莫非有外来者入侵?”
“可现在分明已无任何动静,却又是为何?”
“还是派人先去看看吧,仙界大患未除,我始终难安。听说去年有上古大妖现身人间,神族怕是很快就会派人来问罪。不知那位上神,是否能替我仙界解除此危。”
……
姜书渺给几人施了隐身术,堂而皇之的逛起来。
仙界被她下了禁制,任何心术不正的邪修都逃不过,风气瞧着确实还不错。
芙蕖问:“上神,您来都来了,何不等着仙界几位掌门恭迎?这么偷偷摸摸作甚?”
“我这是视察。”
姜书渺自有一套道理,“闹得那么大张旗鼓的干嘛?”
林听晚不懂,她选择安静的闭嘴。
浅鲤却看出了点猫腻,“您…这是在找什么东西吗?”
姜书渺在找灵泉。
她未化形时,女娲娘娘就是以灵泉滋养她的。
仙界也是有灵泉的。
只是她几千年都没来了,忘了具体位置在哪。
没办法,只能铺开神识。
神识锁定,她瞬间到达目的地,抬手破了结界,又瞬间修补。
浅蓝色的灵泉,面上泛着一层仙气。
凡人是承受不了仙气的,喝一口就得爆体而亡。所以必须结丹,方可一饮。却也不能贪多,一口便能洗髓伐经,日后修行更快。
姜书渺从乾坤袖里掏出个白瓷瓶,微微倾斜,灵泉便一股股的被吸入其中。
转眼间,一湖灵泉消下去一半。
却忽然听到一声喝闻,“何人胆敢擅闯仙门?!”
做坏事被抓包了,姜书渺第一反应就是跑,于是她来了招原地消失。
随后又反应过来。
跑什么?
她本来就是要去见那几位掌门的啊。
懊恼的一拍脑门,抬头一看,仙雾缭绕,辉煌高华的建筑隐在云层之中,确实有点云顶宫阙的意思。
她方向感不大好,又没个熟人让她凭着气息相寻,便似无头苍蝇一般。
叹息一声,只得再次往返灵泉之地。
结果悲催了。
仙门众弟子接到命令,结界异动,恐有人擅闯。立时警觉,各地巡查。
凭他们的实力,根本无法窥探姜书渺的行踪。
刚才那一句,恰恰是因为她太过耳目敏锐,隔了老远听见了。
只是她做贼心虚,以为人家来抓她,才忙慌慌的溜之大吉。
回来后才发现,灵泉周围空无一人。
再次一拍脑门。
“仙界的人这么弱的吗?难怪被神族轻视至此。”
浅鲤和芙蕖对视一眼,心中腹诽:不是他们太弱,是你太强了。
她们身为妖的,要不是有姜书渺遮掩气息,早就露行迹了。
林听晚从混沌清醒过来后,便见识了时间种种奇幻,方知从前目光短浅。而今身居仙地,亦是不敢多言。只觉周围气息干净清甜,丹田内似有灼热流淌四肢百骸。
整个人都为之神清气爽。
这便是仙气么?
姜书渺没办法,只能又回到入口。
嚯,好多人。
东海五大仙山屹立,但实力最强者还属蓬莱和瀛洲,驻守入口的,便是这两派的弟子。
蓬莱校服以白色为主,领口和束腰为红色,眉心描金点羽,腰配玄玉。
瀛洲就亮眼多了,白紫相间,袖口还绣着紫荆花,佩剑上还镶嵌着宝石。
俩字,有钱。
她刚要现身,突的感到地动山摇。
结界破了?
浅鲤和芙蕖早已白了脸。
神族的人来了。
姜书渺一抬手,将三人收进乾坤袖中。
数道光芒落下。
五位掌门到了。
“不知神君光降,有失远迎,还望神君见谅。”
说话的是瀛洲金霞元君,姜书渺认得她。
神族来的是一位青年,面容冷淡,目光里尽是睥睨,身后跟着两个道童,神情如出一辙的目下无尘。
“去年人间有上古大妖出没,却被人斩杀,天帝闻之震怒,特派本君前来查探,可否是仙门所为?”
什么查探,这分明就是来兴师问罪的。
金霞元君不动声色,“神君说笑了,我等偏居一隅,终日修行,虽有门中弟子下山历练,却也无力对抗上古大妖,更何谈斩杀呢?这其中,怕是有什么误会。”
那人浅笑一声。
“如此说来,这上方禁制,也非尔等所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