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之玄被参了。
上次洪德帝想给世家一个教训,有意提拔姜以清,虽然没成功,但御史大夫徐钧还是被他给撤掉了。如今的御史大夫仍旧出身世家,清河张氏,张云简。
温之玄是为皇帝办事,他如何的雷霆手段,都是皇帝默许的。
世家针对的,是他的来历。
众所周知,温之玄是五年前在猎场上杀虎妖,救御驾,才破格封为国师,一跃成为洪德帝身边的红人。
可没人知道他到底来自哪里。
虽然长安县府衙关于他的案底早就被销毁,可他存在过的痕迹远不止此。
张云简参他的罪名是,欺君罔上。
他话落,京兆尹邱也便站了出来。
“启禀陛下,日前微臣接到一桩投毒案,调查到京城有名的医馆叁生堂,无意中得知。五年前,国师温之玄曾被人殴打险些致死,得永乐郡主和如今的温夫人相救,将他带至医馆。想来国师与夫人,也是因此结缘。”
温之玄眉头微挑。
洪德帝冷声道:“国师曾经落魄,朕早已知晓,何以说他欺君?”
邱也继续道:“陛下,叁生堂的学徒说,国师曾在鄂国公府为奴。”
那是温之玄的黑历史,尽管已过去多年,但被人当众扯开遮羞布,依旧难堪。
温之玄目光冷了下来。
邱也看向鄂国公,“敢问鄂国公,是也不是?”
鄂国公面色淡淡,“英雄不问出处,陛下方才也说了,国师确实曾经落魄,经年旧事,何苦再提?”
温之玄从前那点小心思,在政治立场面前,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鄂国公这个国丈不是白当的。
温之玄是洪德帝的左膀右臂,世家想拉他下马,不止是因为均田令,还有科举。
今年会试出了龙虎榜,许多寒门子弟都名列前茅。
这让牢牢掌握实权的世家大族产生了危机,他们已经预见了科举制度这把刀将来会有多么锋利,所以要将它扼杀在摇篮中。
于是各大家族联起手来,要置温之玄于死地。
顾家一直是保皇派,这时候自然不能落井下石。
邱也道:“那么敢问一句,国师何以会入贵府为奴?又何以会被贵府家丁殴打?陛下曾说,国师有大能,且人品贵重,应当不至于是他犯了什么大错才遭此祸端吧?”
洪德帝脸色微沉。
果然是早有准备。
鄂国公正欲开口,温之玄站了出来,“邱大人有疑,直接问温某这个当事人就好,不必为难他人。”
鄂国公意外的看了他一眼。
邱也仍旧面无表情,“那么就请国师为邱某解惑。”
温之玄和他品级相当,无旨,他自然不能闯进温府拿人。只能捅到皇帝面前,当堂对峙。
温之玄大约猜到他们的计划,但躲是躲不过的,只能见招拆招。
“陛下,当年微臣便同您说过,臣是世外玄门之人,没有户籍,故而落魄为奴。”
洪德帝点头。
这事儿他知道。
温之玄继续道:“微臣刚入世,不懂人间规矩,冲撞了世子,才有所龃龉。至于险些丧命,却是无稽之谈。邱大人既查问过叁生堂的掌柜和学徒,也当知晓,温某在医馆呆了一日便离开。垂死之人,何以如此?”
邱也并不在乎其中曲折,他要的只是结果。
“国师是修仙之人,既能除妖求雨,便是重伤在身,一日修复又有何难?不过说起这个,邱某也想问一句,国师如此大能,缘何会被区区几个家丁殴打至此?”
温之玄面不改色,“温某下山之日,正逢神女临世。邱大人有所不知,但凡神明转世,必天生异象,也会引来妖魔垂涎,欲将其吞噬,一朝飞升。故而五彩祥云罩顶,方圆千里灵力枯竭,以保神女顺利降生。温某便因此故,功力尽失。”
邱也紧接着又道:“国师说的,应当是五公主出生之日吧?”
温之玄:“是。”
“那就怪了。”
邱也面上带笑,目光却十分犀利,“神女不是福乐郡主吗?怎么又成了五公主?”
洪德帝脸色黑如锅底。
温之玄神色如常,“五公主出生之日,正逢神女落于湖阳长公主腹中之时。五公主伴神女祥瑞而生,乃大吉之兆,也因此与神女性情相投,亲如姐妹。”
洪德帝脸色和缓。
“确实如此。”
五公主简直就是姜书渺的小跟班,比亲姐妹还好。
邱也继续问,“可据我所知,国师并非在五公主出生之日入鄂国公府的,而是一个月后。那么这一个月,国师又去了哪里?既无户籍,应当无法为生吧?”
那被抹去的一个月,耻辱的一个月。
当年为扳倒姜启,温之玄向御史台透露了消息,时隔两年多,还是被翻了出来。
这件事,连洪德帝都不知道。
但他看出温之玄有难言之隐,便道:“这与张卿所奏有何干系?”
“陛下。”
张云简拱手一礼,道:“非微臣和邱大人有意刁难,只因国师来历确实有问题。他自称是世外修道之人,但去年东海蓬莱仙人来访,未曾提过此人,由此看来,他非仙门中人。”
温之玄冷冷道:“我从未说过,来自东海。”
户部尚书赵世尧在尚书令的授意下站了出来,“陛下,国师来历成谜,又得您信任,委以重任。微臣食君之禄,不得不为君分忧。故而曾查访过三山五岳,所有玄门散修,皆不知温之玄此人。”
温之玄终于变色。
世家之所以能屹立多年,不是没道理的。
这个局,想来他们已经布了多年。
从他入朝开始,这些人便在偷偷调查他了。
直到今日才爆发。
他想到曾经做过的梦——梦里这个时候的他早已笼络了姜家旧部,大权在握,也开始屠戮世家。
他们这些手段,还来不及放到明面上。
如今——
洪德帝眉头微皱,心中隐隐不安,但他还是得问,“国师如何解释?”
如何解释?
他确实出身玄门,却来自另一个时空。
可除了姜书渺,谁会信?
百口莫辩。
已入死局。
**
姜书渺正在梦周公。
陈浔之早免疫了,只要她不在课堂上捣乱,他便阿弥陀佛,睁只眼闭只眼了。
书堂内郎朗读书声,稚嫩又整齐。
姜书渺突然睁开眼,坐直了身体,掐指一算,神色微变。
她刚要起身,想起自己还在课堂上,又忍住了。
陈浔之诧异,往日这小祖宗一到他的课就睡,不到散课是绝对不会醒的。
今日倒是奇了。
谁知下一秒,姜书渺又倒头睡下。
陈浔之:“…”
还以为她转性了,果然还是高看她了。
陈浔之不再理会,继续讲课。
姜书渺却已灵魂出窍,来到了天牢,她很快找到了温之玄,飘到他面前。
【你竟也有下大狱的一天,真是活久见啊。】
温之玄看见她,倒是有些许诧异,【郡主元神出窍来此,当不是来落井下石的吧?】
两人用神识对话,守在外头的狱卒不曾察觉分毫。
姜书渺歪头打量他。
虽然被下大狱,但他未曾受刑,连囚衣都不曾换上。不像坐牢,倒像是来度假的。
【你犯什么事了?舅舅竟也没能保住你?】
温之玄眼神微黯。
【我的身份被拆穿了。】
姜书渺:“…”
确实是始料未及。
毕竟她看到的命簿上,并没有这一出。
但她很快想明白了原因。
因为自己的干预,温之玄没有命簿上那么顺,气运也在走下坡路。
【看来现在只有我能帮你了。】
温之玄摇头,【他们不会信,而且我感觉,他们下一个就要对付你了。】
姜书渺抱胸。
【这世上没人能奈何得了我。】
温之玄:“…”
想说她初生牛犊不怕虎吧,可人家是神,凡体也已淬炼成仙体。
至少在凡间,她无敌。
温之玄想了想,问她,【你既已生神骨,为何还没有飞升?】
【我不需要飞升。】
姜书渺小眉头皱了起来,【先不说这个了,明天我就去找舅舅,告诉他你的来历。】
温之玄神色复杂,欲言又止。
【干嘛?】
姜书渺莫名其妙,【你怎么也跟酆都一样?别告诉我你是感动得要哭啊,我可不会哄你。】
温之玄:“…”
要不是这小孩儿克他呢,他才觉得这姑娘确实漂亮可爱招人喜欢,偏生多余长了一张嘴。
【郡主救我,是因为知道我不能死在这里,否则时空会崩坏,对么?】
【没那么严重。】
姜书渺也没藏着掖着,【你非此间人,却在这里留下了血脉,与这个时代有了密不可分的联系。可你在另一个时空的痕迹不曾消除,简单的说,就是户籍。你若死在这里,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这个时空的运行轨迹,而且死后无法入地府。很可能会魂飞魄散。】
【扭转时空,本就是逆天而行。若你无法回归,另一个时空受到的影响会更大。尤其是你的家人,乃至温家祖辈,会跟着消散于天地间。】
话本里穿越异世风生水起平安到老,都是杜撰。
事实上,违反天地规则,怎可能不受责罚?
温之玄沉默得更久。
他知道姜书渺说的都是事实。
梦里的他,最后是否回去了?若没有,那……
他不敢想。
【郡主可否送我回去?】
【现在还不行。】
姜书渺也很无奈。
【我虽已生神骨,但并未恢复到全盛时期,强开时空之门,可能会元气大伤。且我虽算不到你的结局,但大概能看出来,你和这个时空的机缘还未斩断,走不了。】
温之玄没说话。
姜书渺道:【放心吧,等时机一到,你就算想留下来,我也不答应……有人在叫我,我先走了。】
她瞬间消失,然后在书堂中醒了过来。
周围全是人——一帮小萝卜头,领头的是陆宴知,他奇怪的看着姜书渺,语气有点无奈,“你这是和周公下棋去了,还是在梦中吃得太欢?”
姜书渺揉揉眼睛,“有事吗?”
陆宴知道:“宫中来人了,皇上让你立刻进宫。”
姜书渺懵然的啊了声,随后想到,肯定是因为温之玄。
“好嘞,我现在就去,”
她三两下把书本收好,拎着小书包,而后想到什么,凑近五公主耳边,悄声说:“等散了学,你送温易成和沈叙白回家。”
五公主虽然不解其意,但还是很乖的点头。
“好哒。”
姜书渺在一众艳羡的目光潇洒离开,坐着马车来到长乐宫。
“舅舅。”
洪德帝早已等候多时,弯腰将她抱起来。
“舅舅有一桩急事,不得不找渺渺帮忙。”
姜书渺点头,“我都知道啦。”
洪德帝讶异,而后笑道:“我们渺渺真厉害,这也算到了。”
姜书渺说:“不是的,我算出国师有牢狱之灾,元神出窍去看过他了。”
洪德帝微愕,随即认真问:“那么渺渺知道,国师到底来自何处吗?”
“知道。”
姜书渺稚嫩的面容一片严肃,“国师来自未来,所以此间世界查无此人。”
洪德帝惊讶的瞪大双眼。
“未、未来?”
“是的。”
姜书渺看着他的眼睛,“舅舅,你不相信我吗?”
洪德帝下意识摇头,“舅舅当然相信渺渺了,可光是朕相信还不信,要让世人相信,才能保住他的命。否则欺君之罪,朕也不能强行包庇。”
他是想保住温之玄的。
“我可以让他们自己看。”
对于姜书渺来说,这都是小事,“明天在建章宫,神明台,我摆个阵法,让所有人看清楚,他是如何穿越时空来这里的,就都解决了。”
洪德帝龙颜大悦。
“渺渺真是舅舅的小福星,好,就按照你说的办,明日朕就召集群臣。”
姜书渺就这样在宫中住了下来。
洪德帝派人去安国公府传信的时候,沈青禾正跪在老太君面前苦苦哀求。
“叔祖母,我知道从前犯错太多,本已无颜见您,更不敢奢求什么。可之玄被冤入狱,世家齐心协力要置他于死地,父亲又已被贬,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求您,哪怕是看在两个孩子的份儿上,他们才三岁,如果之玄出了什么事,我可以和他一起死。但孩子们是无辜的呀,求您帮我最后一次,就最后一次,好不好?”
老太君许久不见她,见她这个模样,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正在此时,宫里来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