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逢乱世,打仗仿佛是家常便饭。
易禾上几日还在想,马上夏天就过完了,秋杀来临之前若无有起事,想必今年就能安安稳稳地过去。
可没想到战鼓铁骑还是比第一场秋雨来得更早。
幼年时候,她对兵戎之事不怎么了解。
前线自有骁勇良将抵挡千军万马,只要没有兵败,人们就不必惊惶。
后来进学读了些书,才知道连天烽火的残酷。
且先不论仗打不打得赢,大军一动就是哗啦啦的银钱。
粮草兵器武备不说,千里跋涉活人去,马革裹尸枯骨还。
若打赢了,可保暂时无虞。
若打输了,就是满目疮痍,残垣断壁。
无论成败,最终战死的将士们只会变成征伐之礼上的一串数字。
名字比尸体消散得还要快。
所以司马瞻这句“要出远门”,让她一下生出许多伤感。
“若有战事,殿下必定凯旋。”
此时除了顺意的话,她也说不出别的。
“还有呢?”
易禾默默摇了摇头,还能有什么。
她希望氐人不来襄阳,她希望不要打仗,可这话说出去有什么趣儿呢?
……
司马瞻问出去的话半天没有动静,脸色冷得仿佛能掉下冰碴。
易禾想了想,好像是落下些什么。
“殿下……当心自己的安危……”
司马瞻应声回她:“本王一定。”
易禾见他霜雪之色瞬间化开,便知道这话答对了。
耳边有窸窣之声,司马瞻从怀里掏出一个册子来。
易禾乍看之下,觉得有些眼熟。
接过去翻了翻,原是她之前在冀州时写的一些诗文和策论。
大约是十一二岁时所写,十分稚拙可笑。
“大人当年小小年纪,一手策论就写得清放练达,字迹也汪洋肆意,现在只做个礼官,实在屈才。”
易禾正想着如何谦虚一番,抬头却撞见司马瞻带了些审视的眼神。
一汪幽潭,深不见底。
她蓦地想起来,她曾在司马瞻封王时给他写过一封贺表。
那时候他就见过自己的字迹。
……
说起写字,当年父亲在世家子弟中就以书画见长,是以她自小就喜欢临他的字帖。
经年累月下来,没有练就父亲喜欢的行楷二体,倒是将他的笔迹学了个十足十。
所以她才敢代笔给先帝上疏。
可是自从她入仕之后,为免陛下瞧出破绽,还是换了个笔法。
其实也算不得笔法,只是她不循章法胡乱写就而已。
随意执笔落墨,既能写得极快,又能写得叫人认不出。
这么多年,除了陛下和同僚嫌弃,倒是一直没被怀疑过。
而今司马瞻特意将这份册子亲手交给她。
必定是存了猜忌她的心思了。
她笑了笑:“是下官少时所写,让殿下见笑。”
司马瞻还是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本王想留下,不知大人是否同意?”
易禾讪讪:“自然。”
已经在他手里了,说不同意好像也没什么用。
至于说猜忌,好像自打司马瞻回京后,他对自己的猜忌就没停止过。
罢,只要不逼问她就行。
……
待中堂内只剩司马瞻一人时,裴行才从外头进了门。
他将灯掌上,又看了看外面的天色。
“殿下,今晚可能又要下雨了。”
“嗯。”
司马瞻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
“您路上颠簸了好几天,还是早些歇着吧。”
裴行将几贴膏方搁在案上,准备离开时,不意发现了那本册子。
他随手翻开看了看。
只看了一眼,他就出口赞了句:“好字。”
而后发现了上面悬针纂体的私印,不禁又叫了一声。
“殿下,这是易大人写的?”
司马瞻还在呆坐着,只木讷地点头应了一句:“是。”
裴行见过易禾的字迹,至今对那封狗爬一样的贺表印象深刻。
只是他见司马瞻神色不对,也没有提起。
“仿佛易大人身上的秘密还有很多。”
司马瞻回过神来:“你指什么?”
“属下的意思是,殿下自从回京跟易大人接触以来,仿佛每隔一段时间总能发现些他不对劲的地方。”
“所以,殿下一点都不防备?”
司马瞻将文册从他手中抽出来,起身去了书房。
裴行在后头跟着。
司马瞻有些不耐烦:“你倒说说,本王要防备他什么?”
“那属下哪儿知道,属下只知道殿下向来心细如发洞若观火,却不懂为何偏偏在易大人身上,装聋作哑不闻不问。”
“私情属下自然懂,可是什么情也大不过坦诚相待。”
“只是替殿下不值。”
裴行见司马瞻没生气,索性将心里话一股脑全说了出来。
“属下虽不是断袖,却也知道这跟儿女之情并无二致。”
“可是隔着这么多秘密的两个人,如何能走到一起呢。”
司马瞻眼睛盯着灯上扑朔的火苗,也长长地叹了口气。
“殿下兴许没听过外头的一些闲话。”
“说说。”
“殿下不担心他只为替自己在京中寻个靠山,对殿下只有利用不讲私情?”
“随他,别的呢?”
“也不曾想过万一他是个异党或细作,但凭姿色俘获殿下,再谋而杀之?”
司马瞻脱口道:“也随他,有没有新鲜的?”
裴行顿时哽住:
“这些您都不在意,那也不剩什么了……”
“哦,还有那册子上他写的诗,属下虽然读书不多,但也能看出来那是几首情诗。”
“小小年纪就开始四处留情……”
司马瞻皱眉打断他:“你确实读书不多,屁话倒是多。”
那几首诗并非是写给某个人的,而是他看罢惑溺之后,对荀粲夫妻二人的爱情有感而抒的。
裴行被骂了一顿,看起来也不欲辩解。
“反正殿下记住一句话。”
“擅作情诗者,多是负心人。”
这句是他蹬着门槛说的,看司马瞻的神色,他怕再躲晚一步,就要被殿下抽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