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禾并非是取笑他无知。
甚至颇有些同情他。
“殿下言重了,合祭五年一次,您去西北那年正好是十月祭,可您春天就离开京城了,自然不知道合祭的仪礼。”
不仅如此,这六年里正好行了两次殷祭,他都没赶上。
司马瞻沉思了片刻:“是了,往前那次本王得了风寒,出不得门。”
再往前,应该就是极小的时候,是以未在记忆中留下丝毫印迹。
不过由这本祭统簿子,他也算明白太常卿为何被奉为九卿之首了。
又为何手中虽无实权,却备受代代朝野的尊崇。
毕竟也是扮过大祖和先皇的人,自当比其他人矜贵。
想到此处他敛了神色:“大人辛苦了。”
易禾听罢这句,实在是很想笑一笑,可是无论如何都笑不动。
太常一职,除了宗庙祭祀,还有五礼、皇陵、兴教,管辖太学和博士,另有礼乐、供奉、天文历法等二十余宗大小事务。
这些之外,丝毫的行差踏错都不被允许。
朝野上下的确敬重礼官,但也最爱挑礼官的错漏。
身心俱疲,却最不敢叫累。
她入仕以来,除了陛下和她的署官,没有一人对她道过辛苦。
是以,她也向司马瞻揖了一礼。
“下官深谢殿下。”
她也没太多的念想。
只希望陛下百年之后,不再留遗诏让他们每月去皇陵里吟歌作舞就好了。
她署下的太乐令和鼓吹丞每月家里都走水八次、孩子失踪四次、给老子娘抓药十次……
可侍中大人连他们的赐告连瞧都不瞧一眼就全部回绝。
告假是不可能准的,除非你住在皇陵里。
所以大鸿胪和大宗正才跑去躲清净。
……
在司马瞻眼里,易禾算大半个正直耿介之人。
有些心机谋略,又有些柔弱无断。
倘是放到军中,必定难堪大用,但若放在朝堂,兴许能博出一番作为。
这会儿她正眯了眼看案上的那瓶木槿,一只手搭在桌沿上。
这双手过于白皙纤细,天生像极了高门贵女才能娇养出来的。
……
易禾随手将一片木槿花瓣扯下来,撕成几条浸在茶碗中。
又从鸡首壶中灌了热水进去。
绿色茶汤映着嫣红花瓣,煞是悦目。
不过司马瞻忍着午后的暑热还留在此处,不是为了看她拈花烹茶的。
“易大人。”
“下官在。”
……
“你果真是个断袖?”
易禾抬起头来:“岂敢诓骗殿下。”
司马瞻的眼神从她脸上落下来,也定在案上那瓶粉白嫣红的花枝上。
不是她现在演得不好,而是他已经见怪不惊。
即使在军中,在帐内同食同寝、在血做赤地的杀场上一起搏命厮杀过的同袍,也是可以白日诉忠心,夜黑做叛贼的。
“本王不想同你斡旋,只问你,你既是断袖,除了南风馆的小倌之外,还断在谁身上过?”
易禾咂摸了下这番话,总觉得仿佛在哪儿听过。
她看了眼手边那盏木槿花茶,知道是喝不进口了。
今日天朗气清,玉宇无尘,院子里除了檐角上的惊鸟铃叮叮铃铃,再不闻其他声响。
这会儿约摸着是申时末,正是暑气将消之时。
再有半个时辰在橙就要下学,也不知到时还能不能接到她。
……
“殿下怎么不知兔子不吃窝边草的道理?”
“那你的窝也未免太大了。”
易禾束手而立:“下官也不想,可是有些事,没法对旁人说。”
此时堂鸣金响过。
“殿下,学堂散学了,下官告辞。”
不等司马瞻反应,易禾转身就走远了。
……
这句“学堂散学了”,让司马瞻一时没缓过神来。
已经许久没有听到这句话了。
他是有些感谢易禾的。
感谢他给了自己久违的宁静,可以伴着那段学堂里的旧事,同他一直坐到日入西山。
……
流云苑是卫凌和夫子们授课的院子,在橙下学后撅了张嘴出来。
“公子,我能不能不去上学了?”
“被夫子打板子了?”
“卫夫子他不打人。”
易禾闻言笑了笑。
“是夫子教的那些文章拮据聱牙,奴婢不是很能听得懂……”
“若都听得懂,还去学什么?”
“奴婢怕给公子丢脸。”
“已让我自个儿都丢尽了,没多的可丢。”
“不然,公子还是给奴婢寻个人家?”
“就算你明日成亲,也得给我下了学再去拜堂。”
……
司马瞻路过流云苑的时候,刚巧看到这一主一仆并肩而行的背影。
“殿下。”
谢嘉儿从远处跑来,俏生生地脸上有些红晕。
“殿下不妨再来小坐片刻。”
说完朝旁侧一指,桓清源正在不远处对他行了个缓礼。
他想起来了,还有桩事由没给她交代。
……
谢嘉儿执起酒壶要给他斟酒,被他摆手阻了。
“多谢女郎盛情,只是本王的习惯是午后勿饮,只好下次再领。”
谢嘉儿又给他换了一盏茶摆上。
桓清源低声问:“易大人有没有告诉殿下,他喜欢什么样的女郎?”
司马瞻清了清嗓子:“他不喜欢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