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人锦衣如云,红妆簪花,好似壁画上的九天仙女。
也正是姬容的老熟人,陆九娘。
“红莲君是在想金风绿酒阁是什么地方,还是在想眼前的我是真是幻?”陆九娘笑问。
姬容想找个坐的地方好好说,用余光扫了半天却没看到一个坐席。
看到姬容的视线,陆九娘打趣一般轻笑,“红莲君若不嫌弃,大可席地而坐。地上是上好的羊毛地毯,可比什么软垫要舒服。”
“你这金风绿酒阁,看着是华丽。但是除了床,就没个坐的地方了吗?”姬容忍不住嫌弃。
这话却实实在在逗笑了陆九娘。
那双秋水般的眼眸此时微微眯起,嘴角疯狂上扬,快意的笑声清脆悦耳。
她起初还顾全形象捂着唇笑,到后来索性放声大笑,捂着肚子,笑得连眼泪都震出来了。
姬容:“……”
一旁的苏叶红着脸,别过眼不看姬容。
良久,笑声才停止。
“妾身以为红莲君怎么说都是见过世面的,没想到却是个土鳖,连花楼什么样都不知道,实在好笑。”陆九娘说。
姬容不知道笑点在哪里。
魔君……就不能没去过花楼吗?
“花楼,没有坐的地方?”姬容一本正经地反驳。
这话又逗笑了陆九娘,她粲然一笑,“红莲君开什么玩笑。这里是花楼,到处都是‘做’的地方。”
明白过来的姬容竟觉得有种可笑的无力感,莫名其妙笑了一下。
一旁的苏叶待不下去,默默出了门。
陆九娘调笑,“看来那位公子脸皮薄着呢。不过红莲君这三妻四妾的,看着也不像是老实得没去过花楼啊。”
姬容:“……”
老实人……就不能三妻四妾了吗?
姬容懒得管苏叶。
管他是真的还是幻境,她现在只想知道陆九娘是真是幻。
“妾身自然是真的。这金风绿酒阁,原本就是妾身成为鬼妓后挂牌的地方。妾身如今,可是花魁呢。”陆九娘说。
“你在幻境里……当花魁?”姬容问。
陆九娘轻笑,“这里叫蝴蝶城,可不是红莲君说的幻境那么简单。再者说,假亦真时真亦假,真真假假,有那么重要吗?”
姬容不想跟她争辩这种看似很有道理实则狗屁不通的歪理。
看姬容没什么兴致,陆九娘说:“我家主人知道红莲君在幻境中迷了路,似乎还受了点小伤,便让妾身前来接应。”
哦,果然是陆九娘把她带到这里的。
看来当时在无方宗门,陆九娘确实被关在飞仙殿,只不过后来与他们一同进入的这个蝴蝶城。
只不过蝴蝶城是她的大本营,也算是倦鸟归巢了。
“你家主人是殷玄礼。”姬容不多说废话,开门见山。
陆九娘错愕了一瞬,想到姬容曾入侵过她的神识,便知无法抵赖。
只是她心中不禁恐惧。
像秦素这样的千年大妖,当初想要入侵她的记忆探知过往,都被她识海中的记忆禁制所阻。
可是姬容,一个普通修士,竟然能破开她识海中禁制,在鉴心石面前操控她的言行。
“钟山神族果然不同于凡胎肉体。”陆九娘这样说。
姬容嗤笑一声。
你看,这些人又要把她的力量,把她所做的常人难以实现之事,归功于神族的力量。
若是她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便是她这个人不好。
若是做了什么厉害的事,那就是源于她的血脉。
真是可笑。
“废话少说。”姬容看着面色平和,但其实没什么耐心。
“我知道背后操纵者是殷玄礼,并非通过窥探你的神识,只是根据事实推测。”她说。
“正如我也猜不到殷玄礼此刻在哪里。若是能入侵你的神识得到答案,必然不会问你。”
她能做到的也只是短暂的控制她的神识,可做不到探知全貌。
陆九娘显然也明白了,她嗤笑一声,笑自己乱了阵脚。
姬容好整以暇地看着陆九娘,“你最好老实交代,否则让你魂飞魄散不过是本君动动手指的事。”
陆九娘也轻笑,“事到如今,红莲君觉得我还怕死吗?我本就是死过一次的,从地狱爬出的恶鬼。而你,才算是那个阶下囚徒吧。”
姬容不动声色,“若我能让你再见你女儿一面呢?幻境编织,终为虚假。若我能让你见到真真实实的她呢?”
陆九娘闻言怔了许久。
只是良久,她又讥诮道,“你是要带我看她的转世吗?”
轮回转世,是天道循回。
任何人都不可轻易得知转世之后的人姓甚名谁,身在何处。
陆九娘在凡间兴风作浪,到了冥界也不过是区区小鬼,恐怕拼了那道残魂也难以得见转生簿一眼。
不过显然她也并不好奇。
“转世之后,便不是原本的了康宁了。”陆九娘哀叹。
她目光凄冷中透着绝望。
“我在意的是从我骨肉中分离那个小不点,我从小养到大的宝贝。长得像我也像她爹。
“可是轮回之后,她不知是男是女,不知降生何种人家,长相必然像她这一世的父母,性情与与她从小生活的人和地方有关,没有上一世的记忆……总之都同我没有关系。转世之后,她便不是她了。”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轮回往复,不过是天道往复,与我再无相干了。”
姬容闻言有些恍然,她目光如幽寂竹林中的月光,冷冷清清。
风过叶落,清光汵泠。
眉眼深沉,淡漠疏离。
“既然这些你都明白,为何还执念于生前的因果,看不破?”姬容问。
陆九娘眼角溢出泪花,她笑问姬容,“红莲君自然也世事洞明,难道便能堪破尘缘,无所执念吗?”
姬容双眸冷漠,朱唇微抿,没有说话。
但陆九娘已经知道她的回答了。
“既然如此,红莲君何必问我。”
姬容不喜欢别人把问题引到她身上,她烦躁皱了皱眉心反问,“你也知道转世之后便不是原来那个人,你也知道天道昭昭,轮回而已。那你执着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你既然明白若是踏出尘世浮沉,过往的一切也不过是过眼云烟……”
陆九娘打断她:“敢问红莲君踏出尘世浮沉了吗?”
姬容眉目间闪过些许烦躁,“这是你的事,何必扯到本君身上。”
当然是没有。
不过姬容不会说。
但陆九娘也知道答案。
陆九娘目光似乎有了实质的威压,灼灼迫人,“那么红莲君这些问题究竟是在问我,还是问你自己?”
姬容一时哑然。
她可真不喜欢被人戳破啊。
她恨恨地吸了口气,不行,必须反击回来。
“所以,你现在是不是也快忘了,一直以来执着的究竟是你的女儿,还是那份公道?”姬容说。
显然,陆九娘也成了被戳破的那个。
她面色凝滞一瞬,很快红了眼眶,漫天的委屈似乎要将她淹没。
“是啊……”陆九娘嘴唇轻颤,眼中溢出清泪,转瞬滑落。
“有时候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究竟执着为何。”
“是我那乖巧可怜的女儿,无一人伸出援手的繁华城池,还是视人命如蝼蚁的权贵?”
“我也不知道了……”
她回头看向姬容,“红莲君,你这么聪明,可否为我解惑?”
姬容垂眸,没有说话。
世人只问果,少有人论因。
果便是,陆九娘杀人如麻,残害凡人无数。
可是因呢,是为了复仇,还是公道?
可是重要吗?
大错已经酿成,那些因她而死的人再也回不来。
所以论因,有意义吗?
姬容神色中闪过些许茫然。
她没有回答陆九娘的问题。
她不聪明。
甚至很愚笨。
所以才跌跌撞撞一个人走了这么多年。
才没事自讨苦吃,因着心中的执念与这无趣的尘世纠缠不休。
她放不下,看不破。
再过百年千年也看不破。
总之也是回不了头了。
她们也都不稀罕回头。
想到这里,姬容冷笑一声,“纠结那么多做什么?你要成仙成佛吗?本君回答不了你的问题。”
陆九娘沉默。
姬容敛起眸中的情绪调转话头,“你要女儿,殷玄礼没办法让她复活。你要公道,殷玄礼最终也没能帮你讨回公道。你帮他做什么?”
陆九娘却对眼下的话题并没有兴趣,她只是问道,“你如何知道是殷玄礼?”
“原本,你们就是同时出现在一个院子里的,不是吗?”姬容说。
“若是想当然,你与他定然有什么勾结。”
只是殷玄礼与姬容关系还算不错,再加上他说的时间差异,他那看起来没什么心机的脑子,让所有人第一时间便不再怀疑他。
可是当初的穆连溪,原本就是殷玄礼的下属。他们本就都是魔族之人。
她向来相信人性凉薄,魔族更是无情无义。所以她毫不怀疑殷玄礼失踪后,穆连溪另投他主。
可是若她开始就想错了呢?
若她不那么刻薄地设想他们,或许穆连溪也是忠心护主之人,他拼死护陆九娘并非是因为与她有什么不对劲的关系,而是他在替自己的主人殷玄礼保护她……
“你和穆连溪是相好吗?”姬容突然问。
陆九娘闻言一阵莫名,“自然不是。”
果然。
也许世间并没有那么多的爱恨纠缠。
仅仅靠目标一致,便让有些人的命运紧紧绑在一起。
譬如譬如穆连溪和陆九娘。
而且殷玄礼总在关键时候消失不是吗?
是她一直被误导着。
原本一眼就能看出的事。
原本就摆在明面上的事实。
却总觉得真相也许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这么简单。
真是太蠢了。
姬容想想自己此前如此蠢笨就觉得惭愧。
可究竟是蠢,还是从没有真正在意过?
原本陆九娘之事就与她毫无关系。
她从一开始就是漠不关心。
后来调查此事也不过是秦素的心愿。
再后来所有发生的一切,从始至终能牵动她心神的也只有一个沈清宵。
所以是她没真正在意过他们。
现在要刨根问底,也不过是他们所做一切眼看要触及自身利益。
陆九娘看姬容暂时没什么杀她的想法,收敛好自己的情绪说道:“红莲君若不嫌弃,不妨留在这里好好休息。”
正要离开,想到了什么的陆九娘意有所指:“若是想要找人快活,阁中不仅有姑娘,还有男子。随时供红莲君消遣。”
姬容听到了关门声。
她有些累。
幻像中谢不离说的那些话犹在耳畔。
姬容把手放在心口,感受着自己的心跳。
“也许你感受到的喜欢和爱意,不是来自你自己,而是这颗心的主人。”
她心乱如麻。
*
整整十日,姬容都在这个幻境中打转。出不去,也找不到想找的人。
只有苏叶这个尾巴一直跟着。
如果没猜错,上次她和沈清宵与夜山雪相遇的那个幻境,和现在所处的,都是梦魇之城。
可这一次,姬容却使不出划破虚空之法。
难道是因为上次她破了幻境,还造成幻境内时空扭曲,所以幻境主人重新修复了幻境,还加固了一下?
很有可能是这样。
这几日姬容不断梦魇。
也许是梦境,也许是幻境,她也分不清了。
她大概知道,他们想把她困死在这里。
所以不断织幻造梦,想瓦解她的意志。
但她也不是什么寻常修为,所以还吃得消。
只是很疲惫。
幻境中的谢不离说过的话,还有和陆九娘关于宿命轮回的讨论都让她难受。
她不是无心无欲的神魔,那些话牵引着和过往有关的记忆劈头盖脸压过来,让她喘不过气。
“你也知道天道昭昭,轮回而已。那你执着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你既然明白若是踏出尘世浮沉,过往的一切也不过是过眼云烟……”
“敢问红莲君踏出尘世浮沉了吗?”
“可我也愿意为了阿容去死,阿容为何不喜欢我呢?”
“你没有自己的心,怎么会爱人呢?”
“也许你感受到的喜欢和爱意,不是来自你自己,而是这颗心的主人。”
“……”
“够了!”姬容把手边的酒杯重重一摔,琼浆四溅,金属的酒杯发出刺耳的撞击声。
苏叶连忙进来。
“姐姐……”
姬容看向苏叶,神色淡漠。
“叫人摆宴。我要饮酒。”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