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公安机关办理行政案件程序规定中第十四条,公安机关负责人、办案人民警察有下列情形之一的,应当回避,案件当事人及其法定代理人有权要求他们回避:
第一条,是本案的当事人或者当事人的近亲属的。
第二条,本人或者其近亲属与本案有利害关系的。
第三条,与本案当事人有其他关系,可能影响案件公正处理的。
这是班柠在成为警察之前就已经熟知的条例。
她宣誓过,承诺过,也与其他人一样,怀揣着热忱加入了人民警察的队伍。
然而,在触碰到与长钢企业相关的线索时,她难免会情绪激动。
尤其是自己也曾经历过他们所造成的“逃亡”。
当时的她还只有16岁,察觉到危机的时候,她匆匆忙忙地在房间里收拾需要带走的一
个斜挎包,证件、现金、钥匙、水杯、换洗的几件衣服、袜子……最后是绝对不能忘记的——
她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探手摸出了一个塑料的密封小袋。
她盯着袋子里的东西看了一会儿,心中担心会拖延时间,动作娴熟且利落地将小袋扔进了斜挎包。
矮平楼在乡村地带来说很常见,但地基高,倒像是个自建的二层小楼。她不敢从正门走,也好在她个子算高,手长腿长,顺着窗台爬出去,一只腿刚探出,忽然停住身形。
她听见院子里有人进来,不止一个,对话声让她感到疑惑。她谨慎地爬下了窗台,偷偷地走到对面的小窗向院子正门方向张望,发现是村里带着红色袖标的人。
一共4个人,手里拿着登记表,并且在研究着什么。
班柠悄悄地将身形藏在窗帘后,只敢偷偷观望外头。
院子外那条狭窄的泥路上停着一辆中巴车,已经有不少村民聚众在了附近,手里捏着瓜子,而这些人已经推开了院子大门,班柠看到二姨正去应付那些人,她心下不安起来,但也很快就下了决心——她将斜挎包背到身后,转身跑回到了窗户旁,探出窗外张望,后门外只有丛生的杂草和垃圾桶,她目测了一下距离,然后二话不说地爬出了窗户。
对于她这种人来说,踩着窗台、翻出铁门,倒也不是一件非常难的事情。
当她跳到垃圾桶上的时候,一辆小轿车从面前的小路开了过来,她慌忙躲到垃圾桶后面,等到车子离开后,她才穿过杂草,顺着狭窄的小路朝村外跑出去。
在拼尽全力奔跑的时候,她跑进稻田、拨开芦草,一路向生而逃,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也不敢停下,总觉得危险就跟在她身后,如影随形。
期间摔倒过好几次,必须很快就爬起身,向前跑,继续向前跑,她也不知道自己能跑去哪里,可她只知道必须离开村子,她要活下去,因为当时的班家,只剩下她和班珏琳两个人而已。
不能连她也死了。
她边跑边哭,恨自己不争气,胡乱地抹掉泪水,心里对“那些人”的憎恨无限放大。
16岁的她在心中恶狠狠地发誓,她一定要让“那些人”付出同等的代价。
然而,这一刻,临近26岁的她从没想到自己要整日面对无尽的案件,尤其是明明与长钢企业有关,却又永远都触碰不到核心的扑朔迷离的案件。
坐在审讯室里的她抬起头,余光瞥向对面墙上的挂钟,上午10点整。
略微下移视线,落在坐在面前的老人身上。
他年近七旬,戴着眼镜,格子衬衫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褶皱,看上去是个曾经鲜亮过的,无非是老了而已。
班柠将电子照片拿给他看,问道:“这个女孩,你见过吗?”
老人将鼻梁上的眼镜推了推,凑近班柠手里的照片,眯起眼睛,仔细打量过后,他立即点头道:“见过,当时是在一家面馆里,我和我女儿都在场。”
班柠与身旁的朱琪面面相觑,忽然间有种奇妙的预感,这次的案件若能快速推进,也许就能一并找出杀害陆媛的真凶。
2.
“现在为您播报的是地方新闻——今日凌晨,一辆通往邻市的冷冻货车上发现了21岁女性尸体,目前已知姓名李檬,就读于邻市xx大学,死亡时间为昨夜11点左右……”
正在店里吃着早餐的班珏琳猛然间抬起头,她注视着电视机内播放的新闻,一时之间竟要忘记咽下嘴里的食物。
而其他顾客根本没有理会新闻中的内容,他们急着喝完豆腐脑和吊炉饼好去上班,只有老板站着电视机前驻留了一会儿,然后拿过遥控器,换成了体育频道。
班珏琳的心情很复杂,她想起班柠在凌晨时急匆匆地离开,大抵就是为了处理这个新出现的案子。
具体内容她没有多说,当时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
而班珏琳的电话在这时响起,是林雁回打来的,他开头就直截了当地问道:“小班,你有没有看到那个新闻啊?就是死了个大学生的事情。”
他的消息还真够及时的。
“听说了。”班珏琳拿过纸巾擦拭了一下嘴巴,“你问这个干什么?”
“说出来你可能不会相信——”
班珏琳皱起眉头,忍不住反问:“怎么,这个姑娘也是你的朋友吗?”
仿佛是略带一丝嘲讽的问法。
林雁回倒并不在意,只是认真地回答道:“不,我不认识她。我只是去过他们的大学做推销,邻市嘛,离咱们县城很近的,40分钟的车程而已。”
“所以呢?”
“我是上周去过的。”
班珏琳等他继续说下去。
“像我这种工作其实很不受待见,我自己倒是知道,当时买过我课的人并不多。”林雁回说:“只有3个人,其中就有她。”
“你卖给了她什么课?”
“汽修方面的课程。”林雁回说,“我卖的课种类也不是很多,都是专业方面的。”
班珏琳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准确说,她不认为从林雁回手上买走的课和那个女孩的死有关。
直到林雁回说出:“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
“我不知道,只是从新闻上听见有个大学生死在冷冻货车上。”
“哦,那也只能说是,一部分死在了货车上面。”
“什么意思?一部分?”
“因为她是被碎尸的,尸体都还没有找全,所以,在货车上被发现的只是她的一部分。”
3.
即便是白天,可审讯室里的光线却极为昏暗。
头顶上的白炽灯修好了,虽然没有了“嘶啦”、“嘶啦”的噪音,可冰冷的白色灯光令整个房间里充满了阴森凉意。
班柠的双手环在胸前,听着面前的老人叙述着事情发生的过程。
老人姓徐,69岁,工程师退休,和38岁的女儿共同生活。
之所以被找来派出所,是因为他和他女儿是最后见到过死者的人。
“昨天下午,我和女儿很想吃阳春面,一直想去靠近邻市的城郊那家面馆吃一次,所以就驱车去了面馆,很有名的那家,‘兰桥面店’。”
朱琪负责记录徐老的口供,期间小声说了一句:“我都不知道城郊还有一家面馆……”
徐老温和地笑道:“像小姑娘你这样戴着一块蓝气球手表的女警,当然不会常去那种平价的面馆吃饭了。”
一听这话,朱琪有些讪讪地把手表往衣袖里藏了藏。
班柠打量着徐老的表情,心里觉得这个老人的观察力很敏锐,说话思路也十分清晰,而且面相纯善,眼神坚定,很容易就让人对他产生信任。
“您是在面馆里遇到被害人的吗?”班柠问。
徐老点点头,回道:“对。当时是下午3点,作为吃饭的时间来说,有些尴尬。所以店里的客人不多,加上我和我女儿,还有她,余下只有两桌,不超过8个人。”
“能再具体描述一下当时的情形吗?”
“其实也不需要刻意描述,我对当时的事情经过还是记忆很深刻的。”徐老说,“她是一个人,坐在靠窗的位置,就在我们隔壁座位。她带着笔记本电脑,像是在看什么课程。我听到是在说和汽车有关的内容,具体是什么就不知道了。”
徐老顿了顿,接着回忆道:“我和女儿点过面后,就一直在等着上菜,虽然店里客人不多,但那家面馆都是现场手工做面条,难免会慢一些。我等得无聊时,就张望了一下店内,发现角落里有个戴着帽子的男人一直在打量我隔壁桌的那个女孩。看上去……是有些可疑的人。”
“他多大年纪?身高多少?体型大概是什么样子的?”
“我觉得他应该是个年轻人,最多35岁。由于戴着帽子,遮住他半张脸,所以看不太清全脸,反正他是没有蓄胡子的,下半张脸倒是很干净。体型就很普通了,不算高,甚至比我矮上一点,目测在173cm左右。不胖,但是很壮,一身冲锋衣,没有点任何食物,大约盯了女孩5分钟后,他开始有所行动。”
班柠和朱琪的表情都变得严肃起来,仿佛都意识到接下来的不妙。
徐老略一垂眼,神色显露出几分愠色,他说:“现在这个社会的确是很浮躁,有许多怀揣着恶意的人横行,尤其是对年轻、独自行动的女性来说,生活中的危险要比成年男性大出很多。就拿当时的情况来说吧,那名女孩看上去20岁出头,素素淡淡的样貌,像是极其容易轻信于人的类型。可疑男子很自然地坐到她的餐桌对面,问起了她是不是一人来吃面的。”
班柠能够想象得到当时的场景,心中不由地升腾出一股厌恶。
4.
“嘿,你自己一个人吗?”
“对。”
“我也一个人,但我一会儿要回去我的工作室,今天正好要去练练车,车子就停在工作室门口了。”
“哦……是吗。”
“我在旁边听到你一直在看和汽车维修类有关的课程视频,你对车感兴趣?”
“还可以吧。”
“女孩子喜欢车的可不多,主要是她们几乎都不懂车,像你这样的女孩我还是头一次见到。等一会儿和我一起去取车吧,我可以教你怎么开,b级车,开起来的感觉很爽。”
女孩蹙起眉头,有些犹豫,又有些好奇似的。
男人趁热打铁般地说:“练完车之后,我还可以带你去高档一点的洗浴中心,金水源你知道吧?那里是县里最高档的地方,还可以在里面看电影,吃点烧烤也行,你爱吃什么?特色烧烤怎么样?”
“谢谢……可我觉得还是算了,我学校明天还有课——”
“明天早上我可以送你回去啊,或者今天晚上,我就可以送你回学校,就当是交个朋友,一起玩玩,小姑娘,多个朋友多条路,而且像我这种人做你朋友,你是吃不了亏的。”
这个男人表现得的确彬彬有礼,并非胡搅蛮缠。
如果他强硬且态度蛮横,女孩也就会当机立断地拒绝了。
偏偏他语气温和,举止礼貌,不像是个坏人。
于是女孩动摇了。
就在这时,男人的电话响了起来,他接听之前拍了拍女孩的肩膀,对她说:“我去接个电话,你考虑考虑,一会儿见。”
男人朝着面馆的卫生间走去,女孩看了一会儿他的背影,转回头的时候,隔壁桌位的老人正看着她。
老人对她摇摇头,非常认真地告诫道:“不要和他去他口中的工作室。”
5.
“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加入我们,我和我女儿吃完面后打算去邻市的海洋馆看一次海豚表演——”徐老的眼神有些恍惚,他重新抬起头,看向面前的班柠和朱琪,“我当时,就是这样对她说的。因为我意识到了危险,也希望能够尽力帮助她。我很担心她真的会和那个男人离开,她独自一人,一旦出现了什么不好的结果……我……我和我女儿都不敢想象。”
班柠沉默了片刻,才问道:“接下来呢?发生了什么?”
“接下来……”徐老微微蹙眉,“那个男人就回来了。我和我女儿也不敢过分阻拦,谁知道那个人身上有没有利器,我一个七旬老人,我女儿也很瘦小,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