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上午11点。
今天的天气依然不好,虽已度过晚夏,但梅雨时节还未结束,潮湿,冷瑟,北方的初秋总是在8月底就显现出了狠厉。雨伞和薄外套成了出行必备品。
窗外的雨不算大,但路上似乎只有车辆,看不见行人。
班珏琳坐在会客室里,面前摆着的是一杯纯净水,她一直没碰。
当崔琦推门走进来的时候,林雁回也跟在他的身后。
班珏琳礼节性地站起身,崔琦立刻摆出“不用”的手势,示意她坐下。
然后,他很随意地在她对面的沙发上落坐,又给林雁回使了个眼色,要他选个顺眼的空位。
林雁回表现的不像是拘谨,也不像是自然,反而是有那么点局促。他在班珏琳和崔琦中间的空椅上坐了下来,门外立刻有员工端着两杯水走进,一杯给崔琦,一杯给了林雁回。
这时的崔琦还在接打电话,他下意识地腾出去摸口袋里的烟盒,抽出一根衔在嘴上,没立刻点燃,只急着应付完这个电话。
班珏琳看向林雁回,他对她耸了耸肩膀,俨然是对崔琦的行为心有不满。
作为陆媛的朋友,林雁回在她生前也曾和崔琦吃过几顿饭,但他认定自己和崔琦不是一路人,自然是合不来的。若是没有班珏琳执意请求,林雁回实在不想约崔琦进行这次见面。
“哎,不好意思啊。”崔琦终于挂断了电话,咬着烟和班珏琳抬了下头,“都是些工作上的事儿,烦得很。哦,对哈,林子昨天打电话给我,说是有个朋友想找工作,是你吧?”
班珏琳非常客气地向崔琦介绍自己:“您好,我大学刚毕业不久,还在待业,您叫我小班就可以。”
崔琦熟络地伸出右手:“崔琦,比我小的都叫我崔哥,你也跟着他们这么叫吧。”
班珏琳回握了他的手,“崔哥。”
“挺年轻的啊,多大了?”崔琦掏出打火机,点了烟,吐出袅袅烟雾,透过雾气打量着班珏琳,一双三白眼格外狡诈。
“23。”
“怎么想着来我这洗浴中心找工作呢?”崔琦挑眉,“像你这样的形象和年纪,又是大学本科,随便在大城市做个文职都是轻轻松松。”
林雁回在这时插嘴道:“崔哥,她……小班和陆媛是朋友。”
崔琦看了一眼林雁回,并没有因他的这句话而表现出异样,反而是更热情了一些,“哦,是小陆的朋友啊,那怪不得了,我和她熟,她的朋友我肯定要照顾。”
班珏琳轻笑道:“我和陆媛是邻居,她家就住在我隔壁,之前总是一起约着晨跑。”
“雅居小区啊……”崔琦念叨着。
“我听她说过金水源的收银台工作很适合年轻女孩,不是很辛苦,一周四天班,还有奖金,也一直想过要托她来帮我介绍到这里工作。”话到此处,班珏琳的眼中露出惋惜之色,“唉,谁想到……”
气氛一时之间降了温度。
“不说那个了,都过去了。”崔琦打断班珏琳的话,回到正题上:“你要是真想来我这上班,就把简历、身份证什么的都带过来,找个时间,我安排人事面试一下你,走个流程。”
班珏琳露出惊喜的神色:“崔哥,您这是同意我入职了吗?”
崔琦却也没有把话说得绝对,甚至还表现出为难,“这个嘛,还得赶着看,没法定死。收银员在金水源的确是个好差,很多内部员工也想来做这个,要是过于明显地空降一个外人,大家都会有意见的。”
班珏琳看向林雁回,林雁回便笑着同崔琦说:“那,崔哥,帮帮忙呗?”
崔琦吸了口烟,眯眼道:“帮是要帮的,都是小陆的朋友,也开口来求我了,我当然是要给面子的。不过嘛——也不能太急,等她把简历都带来,我这边再和人事部门交代一下。”
林雁回向班珏琳使了个眼色,她立刻向崔琦表示了感谢,还和崔琦交换了电话号码,等他的电话通知。
崔琦一边存下班珏琳的联系方式,一边问了句:“县内不少洗浴中心都缺你这种年轻漂亮的收银员,为什么这么想来金水源呢?”
班珏琳早就料到他会问自己这个问题,微笑着说出了早已盘算好的台词:“因为金水源的长钢企业名下的产业,而其他洗浴中心都是个人经营,朝不保夕,金水源就不一样了,只要长钢企业有收益,金水源就永远不会倒闭,如同铁饭碗。”
崔琦嗤笑一声:“你倒是会说话,挺成熟的。”
班珏琳顺势说出:“而且,我爸爸生前也在长钢企业工作过,我对长钢企业的一切都很憧憬。”
崔琦不以为然的:“哦?你爸爸以前在长钢是做什么的?搞不好我还能认识。”
“我爸之前做过长钢企业的司机。他的车是1号车,专为老板开。”班珏琳平缓地说出:“他叫做班以辉,大家都叫他老班。”
崔琦的表情没有多余变化,他甚至都没有任何反应,含糊地点点头,极度敷衍地说着:“司机啊,长钢挺多司机的,我们贾老板的专用司机就3个,现在都是小年轻啦,你爸那岁数的都干不到那好活啦。”说罢,他捏着烟头,暗灭在烟灰缸里,电话又适时响起来,他拍拍林雁回的肩膀示意他不能陪着了,转身便走出了会客室。
“可真是一如既往的神气啊……”林雁回对着崔琦的背影翻了个白眼,嘴里嘟囔着:“媛媛才死几天,也不见他悲伤难过,都被警方盯作是嫌疑对象了,还天不怕地不怕的呢……真是个无情无义的渣男。”
班珏琳则是沉默地握紧了双拳,她要拼命地克制住内心的愤怒,是因为从崔琦脸上不屑一顾的神态中,她意识到老班在长钢企业里早已被人遗忘。
甚至于说,他们根本不记得、更不知道老班曾经存在过。
这10年之间,老班变成了一把骨灰,只把无尽的悲痛留给了他的儿女,而那些迫害、摧毁了一个家庭的元凶,不仅毫无怜悯与愧疚,还嘲笑着被他们的屠刀砍掉手足的人|彘。
班珏琳愤恨地咬紧牙关,耳边的嗡鸣声如同海啸过后的余震,令她整个人都隐隐发抖。
直到林雁回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他望着崔琦客厅墙壁上挂着的水墨画,评论道:“这画看上去价格不菲,应该是出自名家。”
班珏琳醒了醒神,也抬头去看,见画中有高岭,有翠山,有长河,客栈是藏在紫藤花枝下头的,衬着紫光闪烁出幽暗色泽,颇有些诡秘。
而峰顶之处镶着一座宫殿,守在殿前的玉雕石像似天女面容,拈花含笑,眼波将流。殿前有一烈马,身上驮着一名将军,不远处又见一名罗衫美人,双臂挽着长纱披帛,手中提着长剑,似要架去脖颈间。
“是霸王别姬。”
林雁回怔怔的:“嗯?”
班珏琳望着那画,语气淡漠地说着:“这画是取自《霸王别姬》的戏曲桥段,楚汉相争,项羽不听劝告,执意发兵,遭到韩信设下十面埋伏阵,虞姬为解除项羽后顾之忧,舞剑后自刎。”
“我倒是知道霸王别姬这一曲千古名唱,可这画上的项羽和虞姬好像与戏里的人不同,他们不像是被画出来的,更像是……剪出来的。”
班珏琳说:“因为是皮影人。这画里的项羽和虞姬,是拓上去的两只皮影。短线,月牙纹,图案纹祥,都是皮影戏中的皮影人才有的。”
林雁回起身走过去,仔细地盯着画中人看了一会儿,点头道:“还真是皮影,没想到你懂这么多,够厉害的。”
“我爸以前是唱皮影戏的。”班珏琳说。
“你爸不是司机吗?”
“在做司机之前,他一直都在唱皮影戏养家糊口。”
“那你是不是也会唱皮影戏?”
班珏琳无奈地笑笑:“可惜了,他还没有来得及教会我。”
2.
等到离开了金水源洗浴中心,林雁回收到了工作上的会议通知,他急着赶回去工作,班珏琳只知道他是个劳务派遣。
她看了一眼手表,已经1点多,距离去派出所协助办案还有一些时间,她决定走路过去。途经中心街的时候,她下意识地停住脚步,选择绕了远路。
明明直走20分钟就可以到达,她偏偏要费劲心思地多花半个钟头。
班珏琳不想经过中心街的那栋大楼,就仿佛那天发生的事情还清晰可见,连地上的血泊都残留在鞋底。
这会儿的雨已经停了,长风从四面八方吹向班珏琳,她的背上窜起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
来到派出所门口时,已经是2:45。
站在门口抽烟的老刘看见她来了,立刻和她打了声招呼,将她带进所里时,还在和她交代着审讯换人的事情:“鉴于三起案件存在共性,我们这个小组和负责第二起案件的小组联合查案,工作上有交叉,所以今天负责跟进你这边的是四组负责人,班队长。”
“班队长?”班珏琳下意识地问道。
“是啊,很巧吧,你们的姓氏相同。”说这话的时候,老刘看见班柠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她手里拿着做笔录需要的文件袋,老刘和她招手道:“小班,这了!”
班珏琳看着那个朝自己走来的女警,最初,她没有将班柠认出来,直到走近之后,班珏琳忽地亮了亮眼睛,二人视线相撞,班珏琳错愕地蹙起眉头。
老刘还在给班珏琳介绍说:“这就是四组的班队——班柠同志。”又转向班柠说:“这位就是现场目击证人班珏琳。”
班柠的目光落在班珏琳的脸上,她的右臂下方夹着警帽,便将左手伸向班珏琳,以公事公办的语气说道:“你好,民警班柠。”
班珏琳讷讷地回握住她的手,用轻不可闻的声音叫了声:“姐……”
“进来审讯室吧。”班柠观察了一下老刘的表情,确定他没听见后,才转身走进门内。
班珏琳立刻跟了上去。
3.
审讯室里不止有班柠,当班珏琳刚坐下来之后,就有另外一位女警走了进来。
是班柠的助理朱琪。
于是班家姐妹根本没有机会闲聊,只得压抑下彼此面对亲人时的那种迫切的激动心情,并迅速投入进目前共同的“工作”之中。
“班小姐,请问你在发现死者之后,是立刻报警的吗?”班柠语气平和地提问。
班珏琳点点头:“对。”
“记得清楚准确的时间吗?”
“7:05。”班珏琳不太明白为什么要问重复的审讯内容,“之前我已经说过这些了,哪里有问题吗?”
班柠抬起头,凝视着班珏琳的眼睛,这好像是多年来姐妹二人第一次共处一室,只是谁也想不到,会是以这样的方式来相见。
思及此,班柠略显苦涩地笑了笑,低头叹了一口气,道:“在你来之前,我上午请了案发当天的外卖员到派出所,他是第一次来录笔录,因为我们联系到他花费了一些时间。”
班珏琳等着她说下去。
“外卖员是美团平台的,他说他在当天早上6:00的时候接到了一笔早餐订单,尾号是陆媛的手机号码。送餐时间是在6:25到达,但是他敲了很久的房门却没人开,转而去敲了隔壁。”
班珏琳皱了一下眉头,努力回想道:“那天确实有人敲我家房门,但我当时没睡醒,懒得起来开门,就装作没听见了。”
朱琪在这时看向了班柠,班柠感受到朱琪的视线,只好继续对班珏琳说:“外卖员告诉我们的是,你为他开了门,并替陆媛接收了早餐。”
班珏琳猛地否认道:“不可能,他说谎,我根本没有拿早餐!”
朱琪提醒班珏琳:“请别激动,班小姐,这里是派出所。”
“我们先来做个假设——”班柠前倾身子,凑近班珏琳一些“如果说,外卖员的供词都是真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