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自然的震怒面前,人类不过是蝼蚁般的存在,生命脆弱得如同风中摇曳的烛火,随时可能被熄灭。
如墨的黑暗笼罩着被雪崩洗劫后的山区,仿佛一张巨大而沉重的裹尸布。
顾寒和林鹿笙伫立在这片荒芜之地,心被一种难以名状的沉重所攫住。
怎么!
会这么惨烈!
连绵的山脉已被皑皑白雪彻底重塑,成为一片陌生而冷酷的白色荒原。
房屋被压得支离破碎,扭曲的梁木和残破的砖石如被随意丢弃的历史残片,散落在冰冷的雪地上。
救援队伍在昏暗的灯光下艰难前行,黄色的救援服在黑暗中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一个穿着破布旧衣服的老人枯地坐在雪堆上,眼神空洞如死井,泪水早已在脸上冻结成冰的河流。
他的身旁,是一只冻僵的山羊……
顾寒见过这个隔壁村子的放羊人,是个性格很好的小老头,平日见到谁都要聊几句。
听说他今年刚贷了款扩大羊群规模,想着给儿子在城里挣下一套房的首付,将来好娶媳妇儿。
不远处,一群人正发了疯似的挖掘着积雪,他们粗重的喘息声和急切的呼喊声在寂静得近乎死寂的夜空中回荡,带着深入骨髓的焦急与绝望。
在人群旁边,一个四五岁大的孩子,小小的身影在雪光的映照下显得那般单薄无助。
他那原本应该红润的小脸此刻被冻得通红,生了疮的小手在冰冷的雪里拼命地翻腾着,每一下动作都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倔强。
“爹,我不玩了。”
小孩的话音带着浓浓的哭腔,他的小手在雪地里胡乱扒拉着,突然,一个身子不稳,整个人一头栽进雪里。
在雪堆中挣扎了好久,也不知在这冰天雪地里冻了多久,他就连爬起来都显得那般艰难。
可他那小小的身体却依然顽强地支撑着,重新坐了起来。
想要站起来,却无论如何都站不稳,最后他就那么呆呆地坐在地上,两只小手一把又一把地抓着雪,眼神中满是迷茫和恐惧。
“我饿了!爹!”
“你出来我们一起吃蔬菜饼干嘞!你上次买的我其实没舍得吃都藏着嘞!”
“给你吃!都给你吃。”
山里的孩子不会表达爱,说饿,其实就是想家了。
顾寒仰头,看见这一幕眼睛实在有些酸涩。
他恍惚看见了十年前的自己。
十年前的今天,他也是跪倒在这片土地里,手插进泥土,食指都刨出血来也能找到藏起来的大家。
这孩子也注定了会和顾寒一样的结局。
他不会等到父亲出来和他一起吃饼干了,因为他的父亲连带着他心心念念藏着的饼干一起埋进雪里了。
“让让!让让!”
忙忙碌碌的救援队,手中抬着担架,每一次从雪堆里都能刨出来一些鲜活或者曾经鲜活过的生命。
顾寒正要脱下自己的外套将那个孩子从雪地里裹着抱起,雪地里就这么挖出一只手来,粗糙的手掌冻得红肿发紫。
手看着已经硬了。
林鹿笙的眼泪突然就控制不住,滚烫的从眼眶里砸落在脚下的雪地里,融化一个个椭圆形的小坑。
她伸手捂住了那孩子的眼睛。
那孩子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无比响亮的,拼命在林鹿笙的怀里挣扎着,嘴里只一直喃喃着饼干。
幸福的人,幸福的千篇一律。
不幸的人却各有自己过不去的不幸。
顾寒困在了十年前的山洞里,而他在十年后的今天,又亲眼看着一个才四五岁大的孩子即将被埋进雪地。
“不乖的人可见不着爸爸。”
顾寒紧咬着牙,缓缓从林鹿笙怀里接过那个孩子。
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孩子有些被冻伤、显得粗糙的脸颊,心中满是不忍。
谎言,确实是杀人的利器,可在某些时刻,它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延缓人走向死亡的速度。
顾寒实在不想让这么小的孩子背负着和自己一样沉重的命运。
当初骗不了自己,那就骗骗这个孩子吧。
“你就是朱世超吧?”顾寒的声音微微颤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而笃定。
“你家住在隔岸村第 37号,你爸爸叫朱锁匠,对不对?”看着孩子懵懂的眼神,顾寒继续说着,“你怎么一个人乱跑?你爸爸可担心坏了。”
刚才询问了工作人员,顾寒得知了这个孩子的基本信息。
他的父母在被雪掩埋的时候,这孩子自己偷偷跑到后山土坡上吃饼干,这才侥幸捡回一条命。
如果等他再长大些知道了真相,此后的一生,他可能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的嘴馋和那一点点的自私。
可他才仅仅 4岁啊。
只是因为自己偷吃了一块饼干,就要让他失去所有的爱。
这样的惩罚,对于这个幼小的生命来说,是不是太过残忍了?
“快跟我走吧,要不然你爸可等不及,真的要生气了。”
周围的工作人员迅速明白了顾寒的意思。
在朱世超扭头的一瞬,用身上救援布遮住了已经发出来半具的尸体。
周围人七嘴八舌,你一句我一句的跟着应和,脸上却都是一些实在沉重到无以复加的表情。
“对啊,你爸刚才还打电话呢,说他儿子怎么还不知道去找他?”
“赶紧跟这位哥哥走吧,要不然你爸不要你了。”
“对!”林鹿笙鼻尖的酸涩,让她说起话来都有些颤着,“跟我们走吧。”
朱世超缓缓地回头望去,那方才他看见的一只手好似凭空消失了一般。
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迷茫与怀疑,难道真的是自己饿了太久出现的错觉吗?
他不甘心地歪着小脑袋,再次向雪堆里探去,可入目之处,只有无尽的白雪,冰冷而又寂静,
尽管顾寒准确地说出了自己的信息,可朱世超的心中仍存有一丝谨慎。
如果这个人真的是爸爸的朋友,那爸爸为什么不来找自己呢?
“你说,你说我爸爸——我爸爸长什么样子?”
朱世超的声音微微颤抖,带着孩子特有的小心翼翼和渴望。
顾寒的嘴角艰难地扯出一个笑容,脑海中努力拼凑着山里汉子的模样,缓缓说道:
“你爸爸长得高高的,整个人充满力气。他见到你的时候,总是板着一张脸,平时啊,他的手里总拿着一卷旱烟。”
“他还喜欢穿迷彩服对不对?”
“真是我爸爸!”小家伙的眼神瞬间由悲转喜,那纯真的喜悦如同黑暗中的一道微光。
显然,他对这个残酷的世道的提防实在是太浅了,如此轻易地就相信了众人一起编织的这个善意的谎言。
其实,山里的汉子大多都是这般模样,朴实而又相似。
“那我跟你去找爸爸!”
朱世超的语气中满是急切与期待。
接着,他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用那快要被冻僵了的、泛红发黑且肿胀的小手,从自己满是雪渣的衣兜里掏出一个塑料包。
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一包已经几乎被压碎的蔬菜饼干。
“给!请你吃!”
顾寒看着放进自己掌心里的那包几乎快要碎成渣的饼干,微微低眉揉了揉小家伙的脑袋。
我虽如无根之草生于苦难泥泞,却愿为你筑起堡垒,让你在温暖中成长。
你会平安健康长大的,因为你爸爸会保佑着你。
……
这一次的雪崩波及到街道附近将近十几个村子,每个村子的受灾情况不严重,但几乎都是灭顶之灾。
哪怕没有什么人员伤亡,过往几十年积累一朝毁于一旦。
顾寒到目前为止,仍然不知道自己村子的情况,自从刚才看见邻村这一幕之后,他已经有一点不太敢去面对了。
“前面的走快一些啊,后面转移伤员的同志们再坚持坚持!”
“这一次的安置点就在前面!”
“有个村子建得出奇好,抗住了雪崩不说,房屋结构几乎没什么太大的变化,而且村子里设施基本和一般的城市郊区都差不多。”
“大家再坚持坚持,马上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