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皇甫恢雨再次与薛银序重逢时,没想到她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相较于他们上次在金沧郡分别的时候,薛银序看起来又瘦弱了些。那曾经婀娜的身姿如今承受着无形重压,显得有些单薄。然而,她的眼神中却重新焕发出些许不一样的光彩,不再像去年那般黯淡无光、充满哀伤。
尤其引人注目的是,薛银序原本那头乌黑亮丽、如瀑布般垂落的秀发,此刻却已全然变成灰白。但即便如此,她昔日的美貌仍未被完全遮掩,反而更添几分冷艳几分身为母亲所有的温情。
在薛银序等人的见证下,皇甫恢雨和楚旗风义结金兰,誓言同生共死。随后薛银序跟随皇甫恢雨来到了堪草书院,这个她曾经念书习文的地方,如今汇聚了很多熟悉的面孔,昔日好友谌慕华,柳心泄,令狐咏荇以及岑滋、程霭、年霓这几个小孩子如今都在这里。
小小的堪草书院很久没有再这么热闹过,充满了童稚的欢声笑语,谌慕华甚是感慨。柳心泄的病也恢复了很多,薛银序想起曾经来过的九连药谷那个叫做艾淡竹的姑娘,她的医术无比震撼,因制作出紫云飞霜的解药,名扬四野。皇甫恢雨连忙携带重金去请,不多日,艾淡竹带着她出生没多久的孩子,和温匀一同来到堪草书院,熟人见面甚是喜悦,艾淡竹也得到了卫沧寒的死讯,并未在薛银序面前提起。
晚上,众人聚在议事厅内,开始商议如果碎盟复立,在堪草书院是去是留等问题。
谌慕华身为“主人”,并未直接出言反对:“诸位能到此地,实乃幸事。然书院终归是书院,非江湖人士久居之所。若那几个孩子在此读书,我自是欢迎至极。诸位可暂居于此,但仍需尽快觅得合适去处。念在银序乃我挚友,在此之前,我不会驱逐诸位。”
“多谢姑娘收留,给姑娘添麻烦了。”松崎师太谢道。
“留于此处,长久来看,实非良策。然鹿星泽一带,无论位置还是风水,皆属上乘,河畿四郡之内,恐难再寻如此宝地,着实可惜!不过……若于附近另建一座院子,既能容纳多人,往来亦更为便捷,无需攀爬如此崎岖山路,只是,所需耗费人力物力甚巨……”盛兼提议道,然其建议并未获众人认可。
“不如去止水吧,我家在那里,有很多现成的房子住,离此处也不算很远,只是需要跨过西行山,你们说如何?”令狐咏荇突然亢奋建议道。
薛银序初一听这确实是个退而求其次的好选择,可止水城如今都是任潮汐一个人说的算,虽然令狐咏荇已嫁给了他,但屈人篱下要看任潮汐的脸色行事,况且此前任潮汐与贾南塔有可能勾结在一起,去止水这个选择只能作罢。
薛银序对令狐咏荇摇摇头,令狐咏荇只好不再提及。
“不如回烂山酒肆!”楚旗风期待着看了看皇甫恢雨。
一直沉默不语的皇甫恢雨忽然言道:“依我之见,止水城与烂山酒肆皆非良选,若是返回钧城亦过于显眼。我认为盛大侠的提议最为妥当,鹿星泽中央有一处空地,可建一座足够高的楼台。此地位于鹿星泽心眼,阴阳调和,汇聚日月之辉。跨越泽地十里便可抵达山脚下的渡渡观,向左至共怀渡河可达京城,向右至钧城向北可达大业。然而,建成尚需时日,至于财力,我会设法解决。盟主,你意下如何?”
皇甫恢雨此言一出,薛银序亦觉此主意甚佳,只是忧虑留于堪草书院的时日增多。她看了谌慕华一眼,谌慕华即刻领会,点头说道:“若你们打算在鹿星泽另筑高台,我并无异议。在其建成之前,堪草书院皆可为你们的栖身之所。”
“多谢慕华。不过如此大事,我亦不愿独断专行,仍欲征求更多人意见。现今屋内共有十五人,若超过十人赞同盛大侠的建议,我们便通过此决定。慕华,你为众人发放纸墨笔砚吧。若同意,便写下‘同’字,若不同意,则写下‘否’字。”
谌慕华取来纸墨,在每个人面前放下了一张纸,等到所有人写完,她收起来数了一数,除了两张否一张是空白以外,共有十一张同字,已经超过了十个。
解决了地点问题后,余下之事,众人开始商讨应采取何种方式、于何时聚义,直至深夜,方才完成所有议题。最终决定,以薛银序和皇甫恢雨的名义,广撒英雄帖,定于四月初八在鹿星泽心眼之地举行碎盟复立大典。此帖一出,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在江湖中引起轩然大波。
帖子发出不久,响应者寥寥无几,唯有一个名为天滥会的武林商会同盟于禄昏郡的咕叽山崛起,其声势之浩大,震动东南。天滥会联合了十几家位于旭江二郡、东源、禄昏、凭鳅等郡的商会以及诸多小帮派,共同抵制碎盟。皇甫恢雨遣人调查,竟发现天滥会的会长竟是那一直寻觅薛银序的月青鹜,而副会长则是东方际,此外,还有范约、关宴、王鲜、施青妃、杨天麟、邰善尧、贾光之女贾南塔等人。
薛银序和皇甫恢雨都没有预料到会发生这件事,看到天滥会里面的重要人物,薛银序才想起那个人,当初在山隐关差点被她认出来,月青鹜等人成立天滥会的目的很明显,一定是看到那些发出去的英雄帖,想要借机与碎盟针锋相对。不过天滥会之中,有东方际、贾南塔等与贾光有关联的人,肯定少不了贾光的支持。皇甫恢雨说起月青鹜范约等人曾经追着沈筑、飞鹭来打听薛银序的下落,听到这件事,薛银序深感这个女人手段之精湛,能够短时间内摆平东南一代的江湖势力,并且利用江湖舆情来为她达成某种目的,不知卫沧寒在铅国到底怎样得罪了她,以至于她对自己穷追不舍。
不过,事已至此,英雄帖即已发出,只能默默等待更多的人来响应,“她想怎样便由她去,我不会退缩,我一定将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为卫郎报仇雪恨。”
皇甫恢雨心想,她现在有了孩子,不知道还能不能够拥有与之相搏的决心,毕竟江湖充满了生与死。
虽说多数人此前受抒浪台和贾光等人营造的假象影响,对新生的碎盟不再亲近,尤其是南方诸郡,更难有积极回应。此前因之丧命的大小帮派姑且不论,但在北方,仍有不少人对卫沧寒心存敬畏。皇甫恢雨一路带到堪草书院的这些人自不必说,柳心泄身为镇墟派掌门,无人敢违逆其意志。尘册派已故掌门唯一的血脉曲情烟,现已是皇甫恢雨夫人,自然不会为他人效命。更为关键的是剑阙派,作为武林之首,天下之宗,其号召力足以撼动整个武林。
况且踏梦山就在卫畿郡,距离鹿星泽不远,一收到英雄帖,隋抚就带着剑阙派掌门卞煦的问候前来拜会薛银序,
为了筹措修台之资,皇甫恢雨也一直在四处奔波忙碌着,卫畿郡虽小,也不像南方鱼米之乡那般富庶,但武林名门众多,且都连成一片,凭借他和剑阙派的关系,加上卫家在钧城留下来的基础,并没有受到太多阻碍。
灵演、生玄携着故教寺众僧也提前赶来,虽然灵演作为出家人并不参与江湖纷争,但他把八角镇那块赤红色的石壁凿下并带了搬运了过来,当初碎盟第一次结盟就在这块石壁边,
这时窦文用的声音突然出现,“老和尚,你带来的这样东西可了不得啊。”
程霭看见了三常也在其中,立即上前拉着他去一旁玩耍。
灵演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贫僧是出家人,不便入盟,送下当初你们会盟的这块石壁,以表心意,还请薛施主笑纳。”
“这个礼物我很喜欢。”薛银序上下打量这块熟悉的大石头,那行字依然赫赫刻在上面“捉恶贼卫缺者赏千金”。只是字下面的画像早已不见。
薛银序从怀里拿出一张画像,正是昔日贴在此处的那张,没想到她竟一直留在身边。
灵演有些不知所措,脸红到脖子根儿,因为来时匆忙,他忘了处理这行字,直到现在才发现。
这时窦文用的声音突然出现,“老和尚,你带来的这样东西可了不得啊。”窦文用走到那行字旁边,细看大声笑道:“咦?老和尚你莫不是来砸场子的吧!”
“罪过罪过,并非老衲有意为之,冒犯之处还望见谅。”
薛银序见到窦文用大喜:“窦前辈!真是太好了,终于见到了你,真是好久不见,这些时日你都去了哪里?”
窦文用感叹道:“哎呀真是一言难尽啊!当初我追到镇墟派后,卫小子已经去了铅国,我只好一个人沿着山路向北赶去,却在山里迷了路,身上的干粮早已吃光光,又被几个野人抢去了衣服,幸好遇见了萧玉弓,被他带到了灵均派,才保住这条小命,后来在灵均派之中有人从外面带来了几张英雄帖,看到这上面有你的名字,我很是开心啊,就跟着他来到这里,至于卫小子他...姑娘你莫要伤心啊。”
说到最后,窦文用温言安慰她,薛银序说自己早已接受了这个事实,逐渐走出阴霾,而后想起了什么,便问道:“窦前辈方才说的可是萧玉弓!他也来了吗?”
“没错没错,他如今可是灵均派掌门,我走的快,提前赶到,他还后面不过马上就到!”
不一会儿,那个身着白衣的“白凤凰”萧玉弓站在了薛银序面前,双手握拳作揖:“在下萧玉弓,见过薛姑娘,如今可否叫你薛盟主了吧!”
“小女子惭愧,还请萧少侠多多指教!”
萧玉弓送上缔约盟书,“叫我萧玉弓便是,这一次不单单是以我个人的名义,而是将整个灵均派都系于碎盟之下,还请薛盟主笑纳。”
薛银序接下盟书,与其单独交谈起来,了解了许多灵均派的事。
勿郡之北太周河滩之上有座问水阁,阁主池北守亡故留下弟子有三,汪幻雨、齐登虹、鱼晓愁,三人以姐妹相称,按照惯例,本该是大姐汪幻雨继任阁主,但灵均派掌门佘剑阴突然插手,安排自己的弟子仇诸媛强势霸占阁主之位,汪幻雨依然尽心尽力辅佐,但不久之后便因病去世。
于是三人之间为了争夺阁主之位愈演愈烈,几乎到动手边缘,而鱼晓愁一度认为是二姐齐登虹害死了汪幻雨,暗自记在心中,更是毫不留情,二人也结下嫌隙。
为了夺取阁主之位,鱼晓愁终究与仇诸媛大打出手,但仇诸媛技高一筹,一剑就要夺了她的命,危急之时,齐登虹替她挡了这一剑,最终身亡。
本以为问水阁自此将易主他人,岂料命运竟如此戏谑,佘剑阴为练就那拥有“龙爪手”与“血凤尾”的龙凤翔天体这般绝世神功,欲求仇诸媛相助。然仇诸媛不知何故,自此再未踏出佘剑阴的卧房,就这样鱼晓愁成了问水阁的主人。鱼晓愁如愿以偿后,其与汪幻雨义子萧玉弓往来密切,欲将问水阁及其身后诸事交予他。佘剑阴年逾百岁,仇诸媛亡故后,其身旁无人,一身功力及所创武学亦无用武之地,他叫来萧玉弓,令其练成之后前往连授派玄柱宫挑战“北圣”张儋。
萧玉弓不负众望,登上玄柱宫,连打卸灵期、柴二毛、楚旗风三人,最后败于与楚旗风手下,他没有纠缠,最终无缘得见北圣,坦然离开了玄柱宫。
萧玉弓虽败兴而归,但在江湖上得了个“铜尺白凤”的名号,更有仰慕者称其为“白凤凰”。他辗转八角镇看了一场江湖热闹之后,与皇甫恢雨拜别,回到了眠谷。
佘剑阴深居谷中的醇蒿龙凤阁内,容颜更加苍老许多,每日只能饮以兽血续命,但兽血的作用十分微弱,况且眠谷十里荒野,没有那么多野兽可猎,阁中弟子早已被他吸食殆尽,就连鱼晓愁差点为此献祭完全身精血而丧命。
萧玉弓见状怒骂:“臭老头,你自己连这个屋子都走不出来了,如此还要苟活着,真是丧心病狂,你这身功力我不要了,还给你。”
萧玉弓说完,对着佘剑阴的天灵盖,用力将功力灌进佘剑阴体内,佘剑阴猛然睁开双眼,怒目圆睁,仿佛一双眼珠子就要蹦出来,浑身的血液像是煮开的沸水,一瞬间身体周围大汗淋漓,他衰老的身体怎能受得了这种精壮的内力,极力想要挣脱开来,他用尽浑身之力,只能无谓的反抗,嘴里呜啦啦冒出低沉的吼叫,萧玉弓依旧不愿罢手,强行将内力继续灌进去。
不肖一刻,佘剑阴那身从没换下来的衣衫立即被汗水浸透,一股腥臭的味道弥漫开来,终于他再也受不住,犹如蝗虫一般跃起扑到在地,又不断沿着地面向前滚去,直到被阁内的红柱子挡下才停住,那一头银白的头发也被地面的灰尘沾染的脏乱不堪。
萧玉弓吓了一跳,没想到佘剑阴这一下的反应如此猛烈,没有听见佘剑阴再发出挣扎的叫声,只见他一动不动软软趴在地面上,便不再理会。
他站在佘剑阴终日打坐的垫子面前,本想坐下,可是那上面竟然结了一层厚厚的泥垢,就像刚下完一场雨的泥沼地,还冒着热气,萧玉弓脑子里一阵颠倒,差点没将胃里的五荤六素吐了出来。他走到柱子旁,手指探向佘剑阴的脉搏,还有些微弱的气息,他吩咐阁外弟子将他拖进冷水池中,便跑出龙凤阁。
佘剑阴在池中泡了九天九夜才缓过气,只能靠着羊血、兔血勉强支撑着,他不能讲话,就对着弟子吆五喝六,起初那些弟子只是认为他仅仅是在发泄怒火,没有理他,久而久之才注意到他是想让旁人找来笔墨纸砚带他书写用来传话,折腾了七八日,终于写下一封信,将掌门印玺盖了上去,一同送给萧玉弓。
“你这个杂碎,差点将老夫烤死,不过老夫依然很是欣慰,你的内力又有所增进,没能上连授派天柱宫拜见北圣张儋乃我一生憾事,你虽也未能见到圣尊,但老夫所创的武学足以使你匹敌天下,不算辱没许灵均先师的威名,幸哉幸哉!鱼三娘之事乃吾罪责,抱憾终生,我已是废人一个,且苟活百岁,时日无多,平生足以,灵均派就交于你手,莫寻老夫,让老夫自生自灭去吧。佘剑阴亲口托人代笔,应谨二年五月廿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