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回廊,戏乐天引领皇甫恢雨至一间屋前,刚要踏入,便闻见迟秋塞说话的声音:“无需烦扰,你可是此剑谱之主?吾只想询问,此剑谱你缘何得之?”
屋宇宽敞,山如面端坐于两旁椅上,见皇甫恢雨,旋即起身,皇甫恢雨忙询昨夜整晚未出之因。山如面颔首,示意自身无恙,欲作解释,然无计可施,使其能明。心中默念:“吾安好,阅毕剑谱,吾与车鹊大师研讨片刻,只因其时已晚,吾不觉入眠,故而忘传信于汝等,深感歉疚。”皇甫恢雨见其安然,未有怨言,行至其前曰:“山二师傅无恙便好。”
随后屋内一片沉寂,化名沐临风的张临与夫人秦凝端坐于中央,两旁立着数名仆从,这些仆从观其身形,似是身手矫健,实乃宫中侍卫所扮。皇甫恢雨正欲下跪施礼,却被张临以眼神阻拦。张临未应迟秋塞之语,屋内复又陷入沉静,戏乐天赶忙出言圆场:“此事说来话长,此剑谱乃一位友人所赠。”
迟秋鼻腔中发出一声冷哼:“依我之见,这剑谱想必是你们窃取而来,江湖中人皆知剑谱上的剑法为那恶贼卫缺所用。他如何偷学得来,我不得而知,然恶贼已亡于铅国,此剑谱怎会落入你们之手?”
张临拦住戏乐天,示意他莫要急切反驳,而后趁机反问:“姑娘莫急,我等皆是守规矩之人,此剑谱确为挚友所借,绝非偷盗所得。不过,在下有一疑惑,观姑娘对这剑谱反应如此强烈,莫非此剑谱与你有关?”
“那是自然,此剑谱我无需查看,其上大部分剑法我皆了然于心。并非我多管闲事,只是因这剑谱乃是我师兄之物。”
“哦!”张临面露疑惑,问道:“敢问姑娘,尊师兄是何人?”
迟秋塞手持《鹊鸿剑谱》,面色凝重地说道:“我师兄就是这本剑谱的主人,他本名栾惊鸿,此名或许鲜为人知,然其另有一名,世人皆晓,乃是取用其亡妻之名——车鹊,现今被尊为西海剑神者,正是他。”
“哈哈,小姑娘莫要误会。”张临忽地朗笑起来。
迟秋塞更加严厉起来:“何故发笑?我又误会了何事?休要在此惺惺作态,否则定叫你好看。”
“这位姑娘,说话可要当心点。”戏乐天提醒。
“我笑,恐怕你有所不知,这西海剑神的称号还是朕赐给他的。”张临忘了改口,依然自称为朕,对此迟秋塞并没有感到惊喜,反而更加深疑,眉头紧蹙,伸手握住剑柄想要拔剑。
“没错,你眼前这位便是裕宁帝,西海剑神也是我们的朋友,都是自己人。”戏乐天话音刚落,迟秋塞抢先说道:“你便是张临,你可知我师父是谁。”
张临一头雾水,疑惑摇头。
“我师父就是当年被你用一杯毒酒而害死的青寒剑张烟陵。”张临闻言,神色惊变,想躲已经来不及,迟秋塞的剑已经指向胸口,只有半尺的距离。
皇甫恢雨完全没有预料到还有这般变化,屋子里回荡着一声脆响,那柄剑被拦腰折断,而张临只是被抵着后退几步,胸口处却无恙,他的外衫破损,露出里面的金缕衣,几名家丁这才反应过来挡在张临身前护着。
迟秋塞大怒:“你有金缕衣护身又能如何,我照样能杀了你。”她伸手轻松夺过家丁手里的长剑,只一招便将几人劈倒在地,变换剑招手形朝着张临前颈袭来。
皇甫恢雨连忙抢在迟秋塞变招前将张临拉到自己身后,就在他还在想着怎样应对她那凌厉异常的剑法时,屋内突然有人大声叫道:“师妹,快住手。”
人随声至,依旧是一身青衫灰绫,正是西海剑神车鹊,他抢过迟秋塞手里的剑,不让她冲动。迟秋塞不依不饶,大喊:“师兄你怎么在这里?不过你来的正好,我告诉你那张临就是杀害师傅的仇人,且让我杀了他我们再叙。”
“不,你不能杀他。”车鹊把剑藏在身后。
“师兄为何阻止我,只因为他曾是我大训国的皇帝是吗?你难道也趋附于皇权,被他收买了不成,难道你不想为师傅报仇了吗?”
“我也是刚刚才从你口中得知这件事情,可你是如何确定师傅是被他所害?我与他相处过一些时日,我觉得他应是一代明君。”
“哼,一代明君,是又如何,他杀了我们的师父,诬赖师父造反,我杀的就是他,要他给师父偿命。师兄,你信我,这一切都是师娘告诉我的,他当年一纸诏书赐毒酒逼师父自尽,随后又委派他的狗腿子抒浪台灭了长孙璇姑姑的三族。世人以为师父只是死于乌霞屿和抒浪台的战斗中,但不知其中的真相。”
“师娘?师娘还活着!”
“没错,师兄你很早就离开了青寒州,事发后,我苦寻不得以为师娘也被他们给杀了,后来我有幸遇到一位乌霞屿的姐姐,才知道是她偷偷把师娘藏了起来,这些年不敢找你,也是怕他们...”
“剑神兄弟,我竟不知尊师竟是张烟陵,只因你是芍国人,又不喜与训国的武人打交道,使我遗漏了这一点。”
“我竟未料到师傅之死竟与你有关。”车鹊凝视着张临,心中百感交集,原本敬畏的目光此刻变得冷峻起来,若是两年前,于天楼山那段悲愤难抑的时光,他或许会如斩杀胡飞雪一般将张临斩杀,以报师傅之仇。然这两年间,他的心境已然改变许多,妻子的幻影在梦境中出现得愈发稀少,仿佛他从未经历过那段刻骨铭心的爱恋,或许十年之后,甚至都无需五年的光景,爱妻车鹊就会彻彻底底成为一个陌生人,他故而决定更改自己的名字,以妻子之名继续存活,以求在心中求得一丝她仍在世的慰藉。然而这又能怎样,逝者已逝,即便共赴黄泉,那也是地府之事,与阳间又有何干……他愈发孤僻,更不愿涉足武林之事,索性将剑谱扔给张临和戏乐天,反正张临身负圣君之名,由他们去处置他也安心,自己也不过是偶尔现身罢了。今日若杀了他,也不过是多添一具白骨,反倒会让训国的史书增添一段百姓对他的斥责……念及此处,车鹊的眼神逐渐变得空洞。
张临没有强行狡辩:“张烟陵的死乃是误杀,我确实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其中另有原由,你们要杀了我我没有怨言,但我还是希望你们能给我一个机会辩解,让我见一见秦夫人,既然他还活着,就让我当着她老人家的面将事情说个透彻。”
“死到临头你还嘴硬,你还想对师娘下手不成,我不让你见。”
“师妹,不管他说的是真是假,有我在不能够让他胡作非为,你且放心,就给他这个机会。”
迟秋塞依旧不情愿,但师兄放言,也只得照做,“那好吧,但你的这些侍卫不能带着。”
张临点头答应,对着身边的皇甫恢雨说:“皇甫少侠一表人才,忠勇可嘉,令尊皇甫珏亦是大训脊梁,今日之事,还请皇甫少侠和这位来自空舆派的师傅一同前来做个见证,评评道理。”
“秦夫人是我亲姑姑,你们放心我们不会害了她。”秦凝对着众人劝说道,她也迫不及待想要见她。
“哼,那你们就跟我来吧,切不可对外宣扬,否则就尝尝我的剑锋。”
自沐府后门而出,迟秋塞将他们引入城内一座不起眼的小庙宇前。庙宇略显残破,于这座小城之中并不起眼,院内杂草丛生,显然已多年无人前来供奉礼佛。佛像背后藏有一暗格,开启后现一地道,沿地道下行约五层楼梯之深,方至一灵堂。灵堂上的牌位,除张烟陵、长孙格、长孙璇等人外,卫沧寒的名字亦赫然在列,这是他原来的名字。唯他的牌位崭新如初,显然是新近放置。
迟秋塞把人带到牌位前就不走了,而是跪在牌位前,对着墙壁后面大喊:“师娘,杀害师傅的仇人我给你带过来了。”
牌子没有出现异样,但墙后面却有人开了口:“仇人?你是说那皇帝老儿,你居然把他给捉来了?”
“没错,师娘,我还遇见了师兄,他也来看您了。”
车鹊也在牌位前跪了下来,“师娘,真的是你吗,我是惊鸿,没想到你还活着,徒儿不孝啊!”
“乖徒弟,不怪你,当年你执意要走,夫你师父没拦着你,若是强迫你留下恐怕也会像秋塞一样落个身残的下场。”墙那头的人刚说完,张临抢话说道:“你就是张烟陵的遗孀秦璧茨秦夫人!我是张临,因为凝儿的关系,我应该叫你一声姑姑吧,在下请求你的徒儿带我来见你一面,张烟陵的死我的确有罪过,但实非我本意,今日我便向你说清楚当年的来龙去脉,听完之后你原谅我也好不原谅也罢,我张临甘愿受你处置。”
秦璧茨在墙的另一边愤恨说道:“张临!你这狗皇帝...好吧好吧,既然你自己找上门,那就把你想说的说清楚,是非善恶我自有判断。”
张临来到灵位前,对着灵牌后面的那堵墙从头到尾高声讲述道:“青寒剑张烟陵乃吾同宗尊长,卫王张业之子。早在广寿年间,卫王遭到削爵,张烟陵自降生起便为庶民,已非王侯之身。然其这一生在民间行侠仗义,锄强扶弱,这些善举,吾内心实甚钦佩,但有些事他做的过于显眼,尤其是壮大了乌霞屿这个聚集众多江湖失意之人的地方,颇有与官府对抗之意。吾在位时,金沧郡灾患频仍,匪盗猖獗,当地官员贪墨赈银,致百姓流离失所。而抒浪台彼时亦仗权谋私,妄称乌霞屿为逆党,探得消息称其首恶者乃是早已名震天下的青寒剑张烟陵,还有曾经支持卫王一党的长孙一族。虑及卫王昔时对削除爵位异常不满,加上乌乱对朝廷的威胁,吾只得下诏赐酒鸩杀张烟陵渴望以儆效尤。然诏书甫下,吾即悔之改意,欲追回宣诏使,怎奈冯祯半路截杀了追诏之人,对我谎称宣诏使已将诏书送达。吾彼时轻信其言,又为其鼓动,剥夺了其子孙的皇姓,更没想到的是抒浪台在他的指使下将其余人等如长孙格亦除之,诛了长孙三族,事态之发展,远出吾之所料,孽由吾手酿成,时隔多年多一直郁结在心,实愧为人君。我亦是后来才从贺泉口中得知此乱皆为冯祯与贾光二人的诬告,一切都覆水难收,悔之晚矣。我也想为他平反昭雪,托贺泉彻查并找出证据,奈何冯贾二人做事滴水不漏,没想到贺泉也丢掉了性命,恐怕也是因此得罪了那二人,二二人反而把罪责嫁祸给了卫缺。”
张临一口气讲完,秦璧茨在那头问:“我姑且相信你说的话,可我那可怜的孙儿卫缺...不不不,卫缺这个名字可是你们给他起的,如今应该改口叫他沧寒,沧寒...我孙儿的死是不是也与你们有关系!”
张临连忙解释,他从贺泉一案讲起,言此案归根结底乃是冯祯与贾光所为,怎奈苦无证据,不可贸然行动,以免打草惊蛇。而卫沧寒在离开训国之前又与武林彻底决裂,“不过他前往铅国之举,我亦不甚明了其中缘由,究竟是李俗为了扳倒冯祯,亦或是另有目的蓄意为之,尚难以察觉。不过,我曾在赵王军中见过他,彼时他身受射金符所造成的内伤,若不加以治疗,仅能存活三五月而已。我唯有竭尽全力将炎龙真气传予他,期望他能早日归来。最终,如你们所知,事与愿违,我的这番计划亦以失败收场,故而来到青寒州,欲再作一番尝试,一切皆看天意。”
“你把你的炎龙真气给了他?”随着秦璧茨满口不可置信的语气,不知怎的一个满头白发沧桑的老妇从那堵墙后纵深来到了张临的面前,以令人惊叹的身手把住了张临的脉搏,探了探他的内息之后,眼神惊恐万分:“你...你...你现在竟然一点内力都没!”
戏乐天被张临拦住,赶忙为他解释:“老奴当时就在旁边,看得真真切切,是皇上把真气都给了卫...卫沧寒,真是便宜了那小子...”说完他已是满头大汗,又极为伤心欲绝。
“可怜我那好孙儿,我还没好好看看他,抱抱他...他,他就这样没了。”秦璧茨突然泪流满面。
秦壁茨哭完,她下令迟秋塞将人带进内居室。
原来那牌位后面还有一个房间,里面站着三个人,其中一个便是杀了崔羽的蒙面黑衣人,只不过他只来得及把蒙面摘下,黑衣还没来得及换,皇甫恢雨立刻便认了出来,果然是房璐云。秦璧茨另一侧还站着一人,竟是卫缺的父亲卫铜。
卫铜劝说道:“母亲不要哭,小心伤到了身子。”
“你倒是看得开,他可是你儿子,张家唯一的血脉。”秦璧茨怨道。
车鹊沉声插言:“彼时于红莲大会之际,为觅得天赋异禀之少年修习此剑谱中剑法,以求与贾光这般高手抗衡,遂将此剑谱交予他。岂料他仅学数日便弃剑谱而去,彼时我亦不知那叶原竟是卫缺胡诌之名。现今想来,此亦为缘分,也算未传错人。我的鹊鸿剑法,本就源自师傅的青寒剑法,只是平素我与亡妻相互练剑时有所修改,后为报其仇,又加以精炼而成。观其后来之表现,远超我之预期,其练得甚佳,应有七分熟练八分精髓。想来那铅国高手能令他吃亏,那人之武功定然非比寻常,此外亦必是下了极大功夫算计他。”
“那就让冯祯、贾光还有范约血债血偿,我的这条残臂就是拜他们所赐。”迟秋塞咬牙切齿,依旧对张临的态度毫不客气。
“我已下定决心,不再参与任何江湖纷争,此前借予你剑谱,乃是出于江湖道义,而非家国之念。我只是一个芍国百姓,你们训国朝廷自身的问题,还需自行解决,这本剑谱继续留在你们手中只会徒增事端,我就带走了,至此,我已尽力帮衬。师娘,师妹,望你们多加保重,惊鸿就此别过。”车鹊再度向着秦壁茨磕了三个响头,转身又朝着张烟陵的牌位依例磕了三个响头,而后毅然离去。
“塞儿,也放他们走吧,不要再让他们出现在我面前,也包括你,秦凝,以后也不用来找我。”秦璧茨刚要打发张临离开,有人来报:“不好了!不好了!有一群人把沐家的宅子围了起来。”
张临连忙解释:“哦,不必惊慌,一定是闻讯前来看剑谱的江湖人。”
“不不不,他们都身穿铠甲,金盔罩首,骑着高头黑马,看样子像是官军。”
“哼,定是你干的好事。”迟秋塞怒道。
张临一脸狐疑:“你相信,这绝非是我所为,一定别有蹊跷,不如我们出去看看究竟是谁想要挑起事端。”
“不好,情烟儿还在外面。”皇甫恢雨惊乍而起,立即向外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