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都是学医的,一门心思扎里头了,后院女眷不多,子嗣也不旺,宅子也置办地中规中矩的,张院首平生第一次庆幸当初念着迟早要离开,故而一直没舍得置办更大的宅子。
否则,这一路走来得多么惊心动魄。
甫一进门,就见秦永沛坐在首座,怀里抱着自家牙牙学语的小孙女儿,自家夫人坐在一旁浑然不知其中凶险——二皇子殿下路过接连上书意欲告老还乡的老太医门口,不由得驻足感念时光太匆匆,一时唏嘘忍不住进门拜访,恰逢老太医不在府中,倒是与老夫人相谈甚欢,说起府上还不会说话的孩子,兴之所至抱着逗弄一二。
这是皇家的恩德,府上的荣耀,哪来的凶险?
可老太医一看,当下三魂吓走了七魄,勉力挤着跟深秋快要凋谢的菊花似的笑,伸着手迎了上去,“啊哟哟!老臣来迟、老臣来迟!啊哟,殿下,哪能让殿下亲自抱这孩子,这小女娃可受不住这样的福分……若是失了礼数,老臣真真万死难辞其咎,还是老臣来抱吧……”
秦永沛笑呵呵地避了避,“无妨……本皇子一见这小女娃便觉得与之甚是投缘,正好本皇子自己的孩子也快生了,权当提前练练手了。张太医不会不舍得吧?”
“不会不会,自然不会……殿下喜欢她是她的福分。只是稚子愚钝不通人事,老臣担心她惹了殿下不悦。”老太医愈发地躬了身子伺候在旁,后背一阵一阵地冷汗在冒出来,黏腻腻地贴着衣裳,脸上的笑意愈发像是秋末的残菊开败之际的模样,风一吹,便悉数凋零维系不住。
秦永沛一边笑着将小家伙抛上抛下的,一边扫了眼眼神紧紧盯着孩子、从进门之后连行礼都没顾得上的老家伙,意有所指地说道,“什么稚子愚钝不通人事,本殿倒觉得天真可爱得紧。若非担心张院首不舍得,本殿下还真想抱回家养几天呢……”说着,又逗女娃娃,“小家伙,要不要跟本殿下回家呀?”
小家伙不知危险,反倒被逗得咯咯直笑。
张院首在边上都快急哭了,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这孩子闹得很,晚上一定要给她娘一起睡才行,否则整宿整宿地哭闹不止,届时扰了殿下清净,便是她的罪过了!”
秦永沛低着头逗孩子,闻言头都没抬,脱口而出,“那就把她娘一起带上,我府上那么多客院,随她们挑,爱住哪住哪!正好让本殿家里也热闹热闹。”
这回就连老夫人都察觉出不对劲来,偷偷打眼看了眼张院首,起身行了礼,说是去换些热茶来,说着伸手去抱孩子——自然又是出师未捷,二皇子殿下仍然没“舍得”给。
反倒是老夫人,话都说出口了,自然只好去换热茶去了。
气氛已然烘托到位,秦永沛扫了眼面如菜色的张院首,掂了掂怀里的孩子,不逗了,冷不丁问道,“张院首是从恪靖伯府回来?宋闻渊的伤如何了?”
果不其然。
张院首心下了然,面上却仍恭恭敬敬,端着一张老好人的脸,含笑说道,“有承锦在,自是无碍。老夫也就是奉命去问问情况,然后回禀给陛下。”
他搬出了皇帝,可对方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又问,“宋闻渊的毒如何了?”
“毒?什么毒?”张院首作惊讶状,“老朽不知……”
话音未落,对方摸了摸怀里孩子的后脑勺,垂眸轻笑,“本殿听说张院首近日重提告老一事,我知老院首的心思与打算,本殿念老院首年事已高,本想着在父皇面前劝着两句……可你若是这般说话,兴许我念着这个投缘的孩子,便也不舍得放老院首离开了,您说呢?”
最后三个字,辗转在唇齿间,带着笑的表情,生生问出了杀气来。
张院首轻叹一声,视线落在吃着手指咯咯笑着的小孙女身上,半晌,低声说道,“宋大人所中之毒,乃是九转断肠散,纵有许承锦相助,只怕也已无力回天。”
秦永沛一把握住奶娃娃朝着自己伸来的满是口水的手,又问,“不是现在还多了个温浅?那女人当真是元戈的弟子?”
“陛下召见了温尚书,温尚书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说自己疏于对女儿的关心,竟然连这么大的事情都是才知晓的,还说女儿平日出入府中都是自由的,她出门去了哪里、干了什么,他这个当爹的是真不知晓,说到后来,涕泪俱下。”
真是好大的一场戏。
秦永沛倒也没指望温长龄那老泥鳅能干点有用的实事,只淡嗤,“呵,那老家伙倒是越来越不要脸了,一把年纪,哭哭闹闹的也不害臊。”
可不,贪财、世故、圆滑,这位温尚书啊,有弱点、有心机,偏又显得不那么聪明……这位尚书大人啊,将陛下的喜好摸了个门清,当真是这朝中顶顶潇洒无拘的人了,张院首赔着笑,心里却滴着冷汗,想着那位家里也有个小金孙,那小金孙啊,小小年纪已是人精,再看自家这个吃着手指留着口水傻笑着的奶娃娃,又是一声无奈长叹。
秦永沛对这孩子显然没了什么兴趣,他一边寻思着佟婉真那些话里关于温浅是假货的可能性,一边问张院首,“宋闻渊是什么时候中毒的?”
张院首愈发低了身子,声音也低,“老臣……不知。”
“何处中的毒?”
“老臣……亦不知。”
都不知?这老东西就是这么回的父皇?秦永沛扫了眼惯会装傻充愣的老家伙,如今“质子”在手,九转断肠散的事情都说了,这些个细枝末节的却避而不谈……显然要么是真不知,要么是……不能知。秦永沛心下了然,将手里满脸都是口水的奶娃娃提溜着还给了他,起身皱着眉头拍拍皱巴巴的袍子,摆摆手,“罢了。原也只是路过来看看你,瞧你这紧张的劲儿……本殿回去了,你也不必送了,本殿认识出门的路。”
张院首抚了抚额头上的冷汗,将怀里什么都不知道的小丫头抱紧了些,才躬身行礼,“老臣恭送殿下……”
小丫头啊,哪里会知道抱着她逗她的人是善意还是歹意呢?哪里能知道,对于这位殿下来说,弄死一个奶娃娃而已,神不知鬼不觉,半点污秽不必沾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