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
从妖都离开后,小先生便开始度化银渊的业障。
她是他的师傅,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受苦。
于是,小先生背起了银渊的业障,走遍千山万水,为其度化。
那业障太多,导致小先生一生的善业被提前透支,所以短短十余年,便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可世上万物讲究因果,时间不会平白无故的消失。
因此,小先生为度化业障所救的人便承载了她的时间,
形成了时空缝隙,在落日村中割裂了一处静止的时空。
她又像是消失了,又像是彻底融入了人海。
像是真的成了普渡众生的佛,又像是再也无法成佛了。
在仅有的时间走遍万水千山,小先生反而对自己的道更加通途。
都说佛家避世,可不入世。可若这般行事,怎么懂人间疾苦?怎么成佛呢?
小先生就执着一方拐杖,牵着阿离,从日出走到日落。
管他呢,她只管走自己的成佛之路。
只不过,一直不知道,银渊到底经历了什么,才有了如此多的业障。
***
在戍边的那一夜,在帐子中照顾好小先生,银渊孤身一人来到了修真百派。
带再多的人,只会徒增伤亡,他知道,江云帆策划的这一切,只是为了见他。
江云帆站在门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好像等了他好久,连肩头都落满了霜。
“你可算来了。”
银渊冷冷道:“这一切,都是你主导的吧。交出解药,你究竟想要什么?我给你。”
江云帆道:“多年前,妖都和修真百派的一次战争中,以妖都胜利告终。自此,前门主为减少伤亡,交出了一个质子,到妖都之中。我想要的,就是那个质子。”
什么质子?银渊愣住了,他根本没听父亲提过什么质子,难不成已经死了?
他心里这般想,说却是另一套说辞:“好,你送解药到妖都,那个质子,我让阿程送过来。”
“可。”江云帆摆手示意众人,微笑道:“不过,得留个人质。”
......
银渊被江云帆关进了地牢中,用链子锁着。
地牢中不见天日,唯有一方窗口,可窥见一线光亮。
水声滴滴嗒嗒噪着响......漏在缝隙中。
银渊知道,若是小先生真造下杀孽,那这辈子都成不了佛了。
所以那个人,绝对不能死于小先生手中。
她对他之恩义,是他这一辈子都还不清的。他又怎能成为她的阻碍呢?
只要解药送到了妖都,阿程一定有办法拿到。
只是那质子......
每年,妖都中死过的孩子不计其数,八成是,已经身亡了吧。
......
三日后,江云帆来到地牢中第一次看他,勃然大怒,数不清的鞭子抽在他的身上:“你他妈敢骗我?!?我去你妈!我他妈去你妈!!!”
“你不是厉害吗?我叫你挺!我叫你挺!”
江云帆不知抽了多久,抽的他眼睛都红了,像是怎么发泄怒气都不够。
到最后,眼泪竟夺眶而出。
“不过因为情债,引发了两族之间的战争!可质子何辜!质子何辜啊!!!”
银渊被抽的身上没了一块完好的皮肉,胸腔都笑得颤抖:“那战争发起的时候,我还没出生。你说的质子,我更是连见都没见过。你说质子何辜?说的冠冕堂皇,如今又在做些什么?”
“哈哈哈哈。”江云帆通红着眼睛:“在这世上,有几人为刀俎?又有多少人为鱼肉?当年,那质子在你们妖都为鱼肉。而今日,我在你面前为刀俎。你们是怎么对那孩子的,我又凭什么大方?!?”
银渊道:“那你怎么不杀了我?”
“我杀你,真是便宜你了。”江云帆又一鞭落在他身上:“我要你尝尝,什么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
在地牢中的每一天,银渊都过得十分漫长。
他每日受着各种酷刑的洗礼,每每觉得要死时,都能被江云帆从死亡边缘拉回来,然后各种变着花样的折磨。
在朦胧中,他总是会看见父亲,看见娘亲,看见朋友,看见小先生,哭着跟他们说:活着好难,好疼。
终于两天后,有一个奇怪的狱卒来了。
那狱卒一身黑衣,身上透着黑气,时而隐匿,时而显露。
银渊认得,那是浊气。
他被钉在架子上,虚虚的抬起头:“你......是谁?”
狱卒道:“我是谁,你不必忧心。你只需回答我,你想不想活着?”
银渊笑:“谁不想活?”
狱卒道:“我能让你活着,你信不信?”
银渊自是不信,这地牢守备森严,飞出一个蚊子都费劲,更何况一个人呢?
“就凭你?”
“凭我,但也不光凭我。”狱卒道:“你知道,你的父亲死于傀儡之手。而那傀儡的炼制方法,我会。若是想逃出去,没有更好的选择。”
那一刻,银渊不免心动了。
逃出去,对一个濒死之人有些巨大的诱惑。
父亲死于傀儡之手,他就不能用同样的方法报复回去吗?
“怎么做?”
狱卒看他心动了,循循善诱道:“你只需要按我教你的方法炼制蛊虫,练好以后,将蛊虫扔在排水漏中。届时,就大功告成了。”
“什么意思?”银渊皱眉:“这蛊虫排放下去,可有什么危害?”
“没什么危害。”狱卒不以为意道:“想必你也听说了,那傀儡是杀不死的。蛊虫顺着水流下去,会感染距离山脚下最近的村民。到时候,你就可以操控他们,为你所用。”
银渊道:“不过是些凡人,真的能助我逃离吗?”
狱卒道:“虽是凡人,但架不住难缠,且人数众多。为你拖个一时半刻不是问题。我可以帮你给妖都传信,派人来山脚下接你。”
银渊道:“那我为什么不能感染修真百派的人?”
狱卒道:“因为你炼制的蛊虫,只能感染修为比你低者。在修真百派难度大,若是被发现一丝端倪,你就再也逃不出去了。你这辈子......都只能在这种折磨中度过了。”
想死死不了,余生只能过这种日子,没人能受得了这等酷刑。
银渊疑惑:“你为什么帮我?”
“人与人之间,哪有那么多为什么?”狱卒起身,留下一句话:“明天我还会来找你,你想好了,这样做,你没什么损失。”
......
翌日,狱卒准时来了。
“考虑的怎么样?”
银渊根本没有考虑好,他接受的教育,都在与这种做法相悖。
狱卒道:“你可知,今天妖都是什么日子?”
银渊被戳中了痛处,眼眶一下红了。
狱卒冷笑:“看来你已经猜到了,今天是你父亲下葬的日子。妖都举国上下万人默哀,如今没了继位之人,没有白纸黑衣的诏书,妖都已经成了一盘散沙。看似风平浪静,可多少吃了熊心豹子胆的人野心勃勃!权力之争啊,那死去的人,更是数不胜数。你作为妖锋领主培养的继承人,这般怯懦,因为几个凡人,浪费了你父亲打拼的基业!”
狱卒巧舌如簧,窥见人心,字字戳中银渊最在乎的地方,根本打的他无力招架。
说到最后,他巧妙的起身,让还在犹豫的银渊,悬崖勒马。
“从今天起,我不会来找你了。你怎么样,又同我有什么关系呢?”
张弛有度,恩威并济。
狱卒转身数了三个数,果然不出意料,在此期间,银渊叫停了他。
......
那一夜,本是杀不死的傀儡,不知为何,在一柄剑下通通斩于无形。
骸骨载道,血色漫天。
狱卒履行承诺,见银渊逃的差不多了,才将一把宝剑递给了江云帆。
江云帆拿着绝,上面沾着无数人的血迹,翻滚着浓烈的瘴气。
落日村的凡人,用尸骨铺出了一条归家路。
阿程来接银渊时,已经快认不出他了。
银渊整个人近乎一种癫狂的状态,他这辈子没见过那么多死人,明明只有一面之缘,可每个人惨死的脸都刻在了他的大脑,怎么抹也抹不去。
“阿程,明明傀儡是杀不死的。为什么?为什么死了?”
阿程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想要触碰他,却被他瘟疫般的甩开了。
“是因为我,是因为我!我害死了那些凡人!我、我、我......”
银渊说到最后忍不住,呜咽一声哭出来。
哭了不知多久,嗓子都哭哑了,情绪才渐渐稳定下来,同阿程说了事情的全部经过。
阿程听完后,一脚将银渊踢在地上:“这根本就是个死局!!!你哭个屁啊!妖都众人一直把你奉为下一个妖锋领主,在此期间,没有你亲自写的传位诏书,谁上位都是血雨腥风!”
阿程掰起他的脸,指着前方:“你看好了,你往前走,是去往妖都。你往后走,是回到尸野。你怎么走?”
银渊下唇哆嗦着:“我......往前走,我去妖都。”
“好。”阿程道:“那你记好了,你虽是妖都太子,但哭,是永远无法让别人臣服的。一将终成万骨枯,你以后要治理好妖都,这些人的命只是个开始。”
“你既然决定往前走,便要想好。”
“自此以后的脚下路,是万人枯骨堆成的不归路!”
......
时隔多日,银渊再一次隔着茫茫雪色看见小先生。
不过几日,便已物是人非。
她永远都是一身洁白,在雪地中不沾泥泞。本该如天上明月,不该染世俗尘埃。
而他,已经再也无法企及她的脚步了。
银渊用尽了一切想要将她赶走,变成了她曾经最讨厌的样子。
饶是周围再清净,他心中始终存有喧闹。他再也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大少爷了,他再也回不去了。
直到有一天,小先生同他辞别。
明明是他拼尽全力,想要让她远离自己。
可直到她说出那句“应无再见之期”时,才明白什么叫做痛彻心扉。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银渊的视线也模糊了。
看不见,但他依然想再叫她一声:“小先生。”
回头吧,让我再看看你。
本该是万人之上的位置,周围美人环绕,杯酒交错。
他身处最高处,孤独寂凉。
在心里默默说:小先生,成佛吧。去追逐你想要追逐的东西吧。
一定要幸福啊,至少要比他更幸福啊。
......
小先生离开后,银渊再也没寻到她的半点踪迹。
按理说成佛者,不沾染世俗,他见不到也很正常。可哪怕一眼,看她过的好,这余生也无憾了。
可没有,一眼也没有。上天没有眷顾她,十余载,就像世上从没有出现过这个人。
在蛊虫的作用下,银渊的身体状况越来越不如从前,再加上国事烦忧,年纪轻轻,头发却很快白了下去。
可不知为何,又一次外出打仗,医师不知做了什么,蛊虫竟然奇迹般地解开了。
解开了好,他也能像其他人那般生老病死。
终于不用痛苦的,忍受着永生的孤独了。
妖都的云笈阁,每年都会来众多的人。银渊便在每个人的记忆中,找寻小先生的踪迹。
看的多了,也就会发现,很多人都见过一个白发苍苍,拄着杖的女子。
银渊不认得她是谁,看的多了,也就记住了。
觉得熟悉,却终究没有认出,她究竟是谁。
每年的云笈阁,都不乏很多人争先恐后的在每一层表现,可他想要的,从来不是这些。
他想要的,是那个戒妄语、戒杀生、戒饮酒、戒偷盗、戒动心起念的小先生。
芸芸众生,唯她而已。
直到这一年,在云笈阁中,圣女来了。
不是别人记忆中的她,而是眼前真真切切的她。
即使很大的变化,可见到时,银渊还是一眼就认出了。
那剧烈的心跳声提醒着他,原来这些年,他还活着。
......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就是这么巧妙。有时可以深如海,有时可以淡如水。
可能够相遇,却抵过一切幸运。
她素衣一身,走遍万水千山,换荒芜染上白霜。
他困居一隅,寻遍庙堂江湖,换裙裾扫去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