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染忖度着林墨琬的处境,心中如沙倾地,想五房式微,是六房中最不得祖母欢心的,而祖母对五婶婶冷脸了这么多年,明面上都不曾给五婶婶一分面子,琬儿这么多年也默默无闻,又不曾长在祖母跟前,是何时入了祖母的眼呢?
眼前晃过林墨琬温温笑笑的样子,永远微微侧身半含笑,从不曾与府中任何姊妹兄弟起过争执,事事退后,便是塞到手里的东西也要推辞一二,身上衣服永远是旧料子,钗环首饰没几件,可她从无半分怯懦之意,从容之中带着无限温柔,这份心性是怎么修来的?
墨染忽觉自己对这位四妹妹不够了解,或者说一点也不了解,心中留了一分意思,只待寻个机会试探一二,或能叙谈一番。若这位四妹妹真有过人之处,依照府里如今的形势,将她叫上也能帮上忙,宴席上露一二分名声,对她日后自然也有好处。
墨染沉吟思索,边想边吩咐碧鹤:“碧鹤,你将前些日子大哥哥给我的布料,找出几件来,要素而华贵的料子,花样也不要花哨的,然后找出一两件玉器摆件,好好的包起来,我要送给四妹妹。”
碧鹤点点头,转身欲要去库房找,忽而又停住脚步问:“姑娘,玉器摆件要多大的?是摆在地上还要架子上的?或是随手把玩?”
墨染想了想说:“兰墨斋不大,不甚宽阔,恐怕也没几个古玩木柜,就挑一两件小摆件,几件随手把玩的玉器,一定要有趣的,有意思的,定要显出心意。”
碧鹤明白了墨染的意思,点头去库房寻了。
碧知嘴里塞着糕点,愣愣地看着碧鹤出屋去,转而呆呆问:“姑娘,四姑娘如今可得老太太疼了,根本不缺这些东西,你要送还是送些贵的好的吧。”
墨染无奈一笑:“我哪有更好的东西?即便是有,一股脑地送过去,意图也太过明显了。”
碧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托着手中瓷盘子:“那不如送些我吃的,好吃又热乎乎的,更贴心。”
墨染想了想,点点头:“好,你去厨房里看看,有什么好吃的点心,你亲自挑挑,装到食盒了,等会儿一起送过去。”
碧知答应一声笑着往外走,抬头见林墨栩带着许多东西进来了,还一脸笑容,惊得碧知愣了一下,小跑到台阶下行礼,问林墨栩怎么来了?可要她进去请姑娘出来?
林墨栩摆摆手:“三妹妹早就等着我了吧,你不用进去了,我亲自去请三妹妹。”
碧知一脸疑惑,看着林墨栩满面带笑地进去,慢慢明白过来,难道姑娘泡茶是为了等大少爷?那壶茶是为大少爷沏的?想了一会儿也不曾明白,也没空看林墨栩带来的这些东西,也没听见林墨栩的小厮叫她,急匆匆到厨房挑点心去了。
林墨染见林墨栩笑意融融地进到屋子里来,端端起身工工整整地行了一个礼,含笑问林墨栩:“大哥哥安好?”
林墨栩也笑着回她:“好,三妹妹近来可好?”
林墨染亦是回道:“好。”
两人这一问一答,都忍不住笑了出来,林墨染亲自给林墨栩倒了一杯茶,林墨栩也不推辞,一摆手坐了下来,悠悠地品了半碗茶。
林墨染看着林墨栩这悠然儒雅的样子,不禁心中几丝凄楚,又起身给林墨栩端了一盘糕点。
林墨栩笑笑:“今天怎么这么客气?这可不是三妹妹的性子啊。”
林墨染欲要开口却是无言,只得默默低头退了回去,眼眸中亦是黯淡了下来,心道:“大哥哥一出生就在锦绣堆里,众人围着哄着,大伯母百般呵护,大伯父雷霆教导,一举中了进士,新婚燕尔本该夫妻相伴如胶似漆,却因我一时疑虑,要到边关去吃风霜苦寒,倘若有个万一......”
林墨栩手端着茶碗很是悠然,转头见墨染失神的模样,似是看透墨染心中所想一般,笑笑说:“人生在世,焉能一世困在金缕富贵中无所作为,况大丈夫为国为家,何必在乎一身死生?”
墨染心中一动,险些落下一滴泪来,小声道:“可是......大哥哥你才成婚,嫂嫂才进门,府里也不是......”也不是什么清静的好地方,一入侯门深似海,几房相争各自为政,林家男儿们几乎都做了死人,只顾自己不问妻儿,只葛氏这么一个长辈就够嫂嫂受得了,何况老太太又偏心得那般厉害!
林墨栩笑笑:“三妹妹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事?为兄能否为三妹妹解惑啊?”
墨染低声道:“府中并非安乐窝,大哥哥能放心得下?”
乌髻轻绾齿洁洁,胭脂绯红腮沁雪。
本自红妆新人妇,犹怜深闺娇情态。
未尝床榻纱账暖,已是离人长枪寒。
不见高堂明月雪,唯闻夜夜凄苦声。
男儿离家戍远边,三更雨打芭蕉叶。
梧桐不觉离别苦,谁晓鬓发银丝添?
不说旁人,自父亲走后,母亲的笑容越来越少。郑家满府女眷,虽是和乐一堂笑声朗朗,可却比同辈同年纪的别家女眷老了何止两三岁?虽说大哥哥此去只是随军文官,只做军师谋士,不必身临战阵,可身处长枪寒剑之境,怎能心如止水?马蹄嘶吼,风沙狂舞,哪里是大哥哥这样的文弱书生禁得住的?
又听闻越地多毒物,溽暑苦湿,外地人水土不服,多有丧命的。
墨染一时着急,忧心忡忡道:“墨琢哥哥和父亲没事吧?淙儿还小,能受得了越地的苦湿吗?”
一时心绪大乱,生出几分退意,想满朝将帅这么多,何必我父兄弟弟卖命?父亲又有功勋在身,何必再以命搏功名?
林墨栩见墨染一脸凄然,似有几分幽怨,不禁哈哈一笑,反问道:“三妹妹分析朝中局势时?就没有一时一刻心中忽而如火如潮?就没有一分一毫为这千里江山可惜?纵然我辈皆死,亦不能护河山万年,可越地百姓如今身在水火,三妹妹不曾为之一叹么?”
“我......”她心中何止如火如潮,亦曾如霜如雪,只是无能为力罢了。她不惜死,可却舍不得父兄弟弟的性命;便如她可以为了二姐姐在府中周旋算计,却不愿因自己的事与葛氏争风斗狠。
林墨栩慨然道:“我此次请命出京,并非完全为了安国侯府。世人笑我几分痴,不知我怀浩然气,以此一身,愿填山河坦途。”
墨染心中震颤,不禁唇间微抖:“大哥哥,你,你......”
林墨栩笑:“我若有幸回来,自然要谢三妹妹在府中理事之情,我若不能,三妹妹可别忘了年节时祭我一杯酒,要上好的竹叶青。”
墨染忽地落下泪来,皱眉嗔林墨栩乱说,怎么都要成家的人了,却口没遮拦,将生死大事挂在嘴边。
林墨栩笑着近前,伸手给墨染擦眼泪,笑着道:“为兄不过是随口逗你,你怎么还当了真了?”
墨染皱眉:“生死岂能随口乱说?”
林墨栩正色道:“三妹妹为我肃清侯府积弊,理清陈年旧账,查出庄子、店铺、林园的刁奴恶仆,还我一个干干净净、里外如一的侯府,我自然军帐之中用尽平生所学,助太子殿下与三叔父平定叛乱,定将越王生擒于九重关外,如此里外一心,我安国侯府必屹立不倒,你二姐姐的名分也绝非区区一个太子侍妾,三妹妹也不必淡漠世事做一颗无能棋子。”
墨染嘴角微抿,心中一团冰雪冲了开来,朔朔寒风吹得痛快,眉眼一挑,定声答应了林墨栩。
所愿皆山河无恙,家人安康,既逆贼在前,虎狼在后,朝中不定,边关不宁,四面楚歌声,何不带吴钩?
墨染望着林墨栩的明朗背影、阔阔离去的脚步,心中诸多感慨,只化作一句:“同是四面楚歌声,何不破雪带吴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