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那头很安静,有些慢吞,好几秒后才开口:“我在一号门。”
“车牌号:京q.,你站着别动我来...”
“什么?”风很大,那头声音压太低,沈渝只听到一号门,和京开头的车牌。
他身子往里退了几步,A市车牌让他心头一颤,h市也有A市车牌接单吗?
但雨太大了,再墨迹根本打不到车。
怕人不愿意等,沈渝急燎地朝电话叮嘱:“我现在过去,麻烦您稍微等一等。”
鼻梁上镜片外全是细密水珠,他挂断电话,嘴里念着车牌号。
看眼正对门停下的几辆车,脱下外套挡在头上抱紧兰花闭眼就冲了出去。
雨瓢泼般似的,风也跟发了怒,沈渝才跑几步,遮挡的外套就被差点吹飞,哪怕挡住脸,也还是感受到有雨水在往镜片眼睫里渗。
他惊地停下不敢动,喘息,低着头手慌张捂住眼睛,外套全湿透在肩头。
死死闭上眼。
就在雨水越来越多往眼睛钻时,他被搂在了一个温热怀抱。
胸膛很是炽热,来人快速用干燥外套遮盖在沈渝脸上,而后一把将人打横抱起。
沈渝被放在副驾驶还有些没回过神,他闭上沾满雨水的眼睫,一把抓住对方替他抽纸擦脸的手腕,疾声拒绝。
“别碰...”
我字还未出口,指腹却在触到疤痕时,怔住。
手腕上似乎划着什么字,每一条横竖字迹都凌乱无章极为杂遝。
沈渝仅仅才摸上就有些惊心。
是氵的偏旁,其他太乱摸不到。
他轻颤地煽动睫毛,往一侧缩动。
警惕地问
“你,你是司机吗?”
“你的手”
这个怀抱太过让他沉迷,熟悉到契合,沈渝心尖仿佛被蚂蚁啃食了半似的,酸软,还有点涩。
若不是除掉满车茉莉香,他真的会以为是他来了。
他从德国回来了。
黑暗中男人像是僵住,无声静默后,很沉很沉的嗯了声。
接着从后座拿出医药箱,取出纱布,不顾沈渝瑟缩的身体,安抚般拍了拍他背脊。
“别怕,我看你眼睛好像进水了,我来给你擦拭包扎下。”
“不会伤害你,别怕。”
前倾得身体,一连两个别害怕,带着侵略性的味道大肆进攻沈渝皮肤,嗅觉,听觉。
身体警报机制在这一刻失灵。
尽数归为安全。
将眼前这个陌生人划为了安全。
沈渝不安急躁地抗拒渐渐放松,最后被大手扣住后颈轻轻转了过去。
“你...”
男人手摘下遮光镜,心疼地用纸巾一点点擦拭完眼周水渍,而后给沈渝绾上圈圈纱布。
他手似有若无擦过沈渝眼尾,耳畔,每一下都引发阵阵颤栗。
像是在抚摸他的爱人,抚摸他的骨相,不带任何欲望,很轻,很虔诚地触碰。
“是我来晚了,对不起。”
声音没有少年的清冽,只有磁性低沉。
许是经常抽烟缘故,带着些微微颗粒感的哑,擦过气管出口的每个字都让人腿软。
不是他的声音。
不是他。
沈渝松懈紧抓衣物的指尖,一言不发瞥开脸。
除去松口气,心头却衍生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
舌也险些咬出血。
车辆一路稳稳往前行驶,两人都没在说话,雨水拍打在车窗前炸开一簇簇白色烟火。
十几分钟后,车停在单元楼外,男人单手扣在方向盘上,侧脸看向睡着的孱弱男生。
每一下体温,胸腔起伏呼吸,都在昭示,是真实的,真实的沈渝,切切实实存在的沈渝。
五年过去。
更漂亮了,眉眼长开,细长眼眸一举一动哪怕是只看眼尾都带着股勾人的欲味,似朵倔强野蔷薇,艳糜诱人。
他痴迷地用目光描绘着这张撰在记忆里成千上遍的五官,还是和他想的一样丝毫没变。
一样怕他,一样想逃离他,一样在他心底扎了根。
男人想要触摸的手收回,仰头闭了闭眼,晦暗不明的光线将他脸遮的更加冷厉深沉,让人无从猜踱。
良久,他解开安全带下车,将沈渝从副驾驶抱起,往单元里走。
每一步都很慢,很稳,尽量放轻脚步生怕吵醒怀中人
也怪他,这几天晚上折腾的对方没睡好觉,估计这个世上分开五年,见面第一天就爬床的前任,就他一个。
不想,刚掏出钥匙开锁,却看到个找死的东西。
沉言门敞开,眸光不善盯着眼前人怀中的沈渝,试探性开口:“你是谁?”
男人只瞟了眼,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伴侣。”
接着也不管对方表情神色如何。
“砰”的门合上。
他小心稳妥地将沈渝放置在床榻,盖好被子后,娴熟拉开床头柜抽屉倒出两颗预防眼睛感染的药喂到沈渝嘴边。
一切完事,他走到卧室外,拨通电话,刚接,便简洁吩咐。
“三天后安排好最好眼科专家进行手术,病案发你邮箱了。”
那边应答很快。
男人挂断电话,目光在客厅柜架上游离,最下方一抽屉都是照片。
都是自己这五年的照片,却唯独没找到自己寄回的一封信。
果然江云升没给他,1109个日夜,1109封书信。
刚去德国那年,他日日夜夜如爬虫啃咬附骨般疼,疼到视网膜出现幻影。
他能看到坐在床头笑着的沈渝,坐在教室后排发呆的沈渝,还有在校园内背着书包怯怯跟在身后的沈渝。
他会在出门前跟他唠叨柏林天气冷了要多穿衣,会在课堂上偷偷递来一张自画漫画逗他笑,更会在课题太难时委屈地掉出两颗泪。
太多太多了,到处都是他的影子,每当他奋力跑去想要触碰时。
——沈渝!
——停下!!
——别走...
那双只盯着他爱笑的眼睛又散了。
他弯下脊背无措站在原地,充斥血丝的眼,一点点望着身前人似风中蒲叶,碎开成数万份消沵,却无一缕吹至手中。
之后他便只远远瞧着。
看他偷偷将脸埋在围巾下哭,看他因自己转头而明媚的笑,看他因天气不好而蹙眉,更看他因自己疼痛蜷缩成一团担忧。
却从不触碰。
他不想他走,自私地想要人留下,哪怕只是一个幻影。
那也是他病情最严重的时候,每天必须靠一瓶又一瓶药片,药水。
各种各样折磨到让人发疯的治疗来解决噪音,疼痛。
可惜效果很差。
他想过难熬,但没想过没有沈渝的日子这么难熬。
为了快点回国,他选择了电击疗法。
第二年的一整年他都是在疗养院度过,留下了疗效后通病。
他忘了很多事,甚至开始在进一步治疗中渐渐忘了他。
直到在最后一次疗程前,他突然颤抖地像个濒临崩溃的神经病,一把扯掉吊瓶针管在手臂上用针头划烂皮肤,血肉模糊中刻下他日思夜想,不能忘却的名字。
他记得,他叫。
他不记得,他无从想起。
他叫什么?
叫什么?
他疯了般拉扯发丝,拉扯头皮,颓败青白的指尖抓住因急救铃赶来的护士医生,嘴里只问着那句。
他是谁?
他想要知道,想要用针头划烂皮肉的痛觉,去回忆,去记忆。
直到药片塞满口腔,直到躺在地上乌青窒息的最后一刻,才真正大梦一场呛咳地拨开云雾,找到他的灯塔。
沈渝——
他叫沈渝。
是他不能,不能忘掉的人啊。
男人指尖在一张张私家侦探寄来的行程表上触摸。
之后他开始写信,哪怕知晓对方不会回,不会看,他还是坚持,他用继续留在德国的要求和江云升换了这个请求。
不想多分开的两年里,1109封他还是没收到。
他放下纸张重新走回卧室,躺下,抱住睡的并不安稳,还在埋头轻轻呢喃的人。
“我好想你,好想你,江...”
“我恨死他了。”
“我想他。”
“...”
男人紧绷的身子随这几声无意识梦喃断裂低下,心口到五脏六腑,像是被最尖的匕首插入,痛的他无法出声。
他下颚抵在对方发旋,漆黑瞳孔染上层朦胧:“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宝宝。”
他不断轻声回应,将人搂紧在怀中。
十六岁前他的病来源遗传来源阴影,十六岁之后只源于眼前这个人。
他不会好,针剂没用,一瓶又一瓶的安定,奥氮平没用,只有这个人,只有这个人能救他。
只有他的爱能救他。
他低头在人眉心一吻。
他的骨血啊,至此终于生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