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纱幔静垂于龙柱之间,帘钩上的小小香囊余独无助的悬挂着。光线从两个宽大的窗牖间射进来,依旧照不亮殿内静若深水的沉重。
成蛟余立在纱幔下,他依稀记得多年前大王和太后归国的前一晚,他就是这样躲在纱幔后面,听见父王说他会封赵姬为王后,嬴政为太子,希望母亲能够理解…
成蛟摸着冷浸浸的纱幔轻叹道:“母亲,我记得你曾经对父王说只愿我平安富贵一生,为何现在舍得让我为国牺牲了?”
楚太妃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奈与怅然,“在旁人面前,话就是得这样说。只有表明你的忠诚,才能保住你的一世平安。”
成蛟一愣,仍执意问道:“母亲,你连初宁都信不过了吗?”
楚太妃沉声道:“我不是信不过初宁,只是这些话由她的嘴替你说出去,才能更加让人相信!”
成蛟不禁苦笑,两行清泪泫然落下,“母亲,你说魏王利用我,可你连初宁都利用!”
“我说的都是实话,哪里算是利用她了!”楚太妃伸手拭去成蛟惶然支离的眼泪,心下一酸,叹息道:“你母亲我…原也只是祖太后送给你父王的楚国贵女的陪嫁媵侍,身份卑微。只是贵女早逝,我又生育了你,才被封为夫人。母亲实在帮不了你什么,唯有祖太后才是你依靠!”
初宁才踏出羽阳宫,灰白的天空就渐渐沉下来,被黑色的浓云遮蔽,冷漠凌厉的风四处流窜徒乱人意,宫人们都道:“看样了快要下雨了。”
初宁茕茕独行于宫道,一开始她也想去找嬴政问个清楚,是不是连自己都为这个圈套出了些力?但是听了楚太妃的话,她也咽下了情绪。现在的魏增已经不是那个从前和他们喝酒辩论的温润公子,如今他是魏国的王,一切考虑自然会从魏国出发,一切考虑也已经由不得他。
初宁回想起嬴政继位大典前夕,父亲就曾要她记住,“从现在起,他不再只是你的政哥哥,他是秦国的王!”
心底的迷茫惶恐汹涌而来,以前她未曾把这句话放在心上,如今却要好好斟酌一番了。
眼前突然出现一道身影,“楚王孙安好。”
初宁抬眼,嫪毐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她便收拾起心事,颔首施礼道:“大监有礼了,太后身体近来还好吧?”
嫪毐失笑,“太后身体一向安好,要是太后看见王孙在文藏库思过一番如此有长进,必定更加高兴!”
初宁无心顾他,“那便劳请大监转达,也不枉你此番回宫,定然是要带个好消息回去。”
“好消息多得是,五日后我秦军出击魏国,一定出师大捷。”嫪毐十分鄙夷,刚才明明见这个丫头神色忧郁,没想到还是如此嘴硬。
初宁微微色变,“这么快?”
“大王和相邦早已成算在心,且我大秦将士一向严阵以待,明日蒙骜将军便整兵待发,此番必定让魏王心悦诚服的送上城池来。”嫪毐拿腔做势的说着,突然又想到了什么,便问道:“瞧这个方向,王孙是才去羽阳宫见过长安君吧?”
“然。”
嫪毐随意地问道:“王孙如此神情,莫不是又和长安君拌嘴了?”
初宁难得与他多费口舌,遂冷淡道:“不敢劳大监费心,初宁就先告辞了。”
嫪毐嘴角微微上扬颔首行礼,他看着初宁离去的背影,又回头意味深长的看了看羽阳宫方向,心中牟然一动,一个计谋呼之欲出。
接下来的几日,大家似乎形成了一种默契,没人再说起过这件事。初宁也有心躲避,要么待在华阳宫中侍弄院子里的花花草草,要么出宫待在双清院里,不再到嬴政面前去晃悠,她也需要自己慢慢消化这看似猝不及防的变化。
五日后的夜里,嬴政来华阳宫问安,看望婧嬴夫人,初宁再也避无可避。
殿内两人虽目光相触,却无话语。华阳祖太后也瞧出不对劲,便让初宁送嬴政离开。
其实初宁自己也没想到,在见到嬴政那一刻,他忧郁深邃的眼神瞬间就激起了自己藏在心底的想念,看着他,近来堆积的忧思不安立刻便都烟消云散了。
那时她便告诉自己有些事过去了也就都放下吧。他们之间从未有过这般生疏,也实在不该如此生疏。
繁星灿烂下树影摇动,初宁望着嬴政淡漠沉稳的背影,心中思念堆积有千言万语却哽咽在喉,不知该如何开口。
嬴政突然停下脚步问道:“宁儿,近日可是甚忙?今日的出征誓师祭祀礼也未见你。”
初宁笑了笑,“然,双清院事务冗杂。”
嬴政叹息一声,“你在怨我?”
初宁也不想隐瞒,“我没有怨你,纵横捭阖难免尔虞我诈。只是你是知道成蛟的,他从小就是急脾气又性子执拗转不过弯,加上...”初宁咽下“他本来就不喜吕相邦”这句话,继续说道:“他心思单纯,所以一时之间难以接受,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劝解他。”
嬴政萧然转身,声音里满是期盼,“你呢?”
初宁抬头直视嬴政,“政哥哥是秦国的王,为了秦国理应如此。”
初宁一双纯真的眼睛明亮如星辰深深牵动嬴政的内心,他伸手紧紧握住初宁的肩膀,“成蛟他会想明白的,而你,不许再这样冷落我了。”
嬴政掌心的温暖传到初宁心中,她嫣然一笑,“我怎么敢冷落大王?我可是按照大王的吩咐,在好好收拾双清院呢。”
“每日见不到人,收拾好了吗?我什么时候才能去看看?”
“进宝今日来回话,已经都弄好了,就等大王拨冗莅临。”
两人相视而笑,初宁这才感受到晚风徐徐送来阵阵花草的清香。
翌日下午飘起了绵绵细雨,嬴政和初宁悄悄出了宫。双清院院内陈设如旧清丽质朴,小庭幽院细雨横斜,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地面晕开一圈圈涟漪。
初宁领着嬴政沿着白石的花径步入屋内,“怎么样?大王还满意乎?”
嬴政颇有惊喜之色,“一切都好,如你一般风光旖旎,沁人心脾。”
初宁含羞低首,“你喜欢就好。不过今日可不止这一个院子。”
“还有什么?”
“这些时日我还在忙这个。”初宁递上一个梅花缠枝的衿缨香囊,“这可是我亲手秀的,比收拾这院子还累。”
嬴政楞了一下,他看着娇羞的初宁,心弦怦怦地接过香囊,“这真是你秀的?我不相信。”
初宁睨了嬴政一眼,“那你还我!”说着伸手便要去抢。
“不行!”嬴政高举着香囊,“送出去的东西那还有抢回去的道理!”
“你既不信,就还我!”
“我看着你再亲手做一个给我,我就信了。”
“这种东西哪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做好的!”
两人难得地拿着这个香囊在院子中如同小时候那样嬉笑追闹起来。
年少相思无尽处,惟愿相知莫逆心。
另一边,蒙骜将军领命攻打魏国,大军不负众望捷报不断,短短数月便一举攻取魏国酸枣、燕、虚、长平、雍丘、山阳等二十城,并设立东郡,使得秦国国土东与齐国接壤。
自嬴政继位,吕不韦掌权以来,秦国依旧采用远交近攻方针,五年间攻魏四次,攻韩三次,攻赵一次。黄河以北,全部占领韩上党郡,并重建太原郡。
此番攻打魏国,秦军再一次所向披靡、凯旋而归,一时间军心大振,举国欢庆!然而也引得列国侧目愤恨。
转眼到了秦王政六年,中原各国为图生存,避免秦国称霸,再一次组成赵、魏、韩、燕、楚五国联军合纵攻秦。
这次合纵来势汹汹,而秦国新占领的地区过大,人心尚未稳定又兵力分散,联军在庞煖的带领下,绕过了函谷关,北上破萧关进入秦境。联军在临潼久克不下,庞煖再次做出惊人之举,绕过潼关直取咸阳,很快便攻至距咸阳仅七、八十里的蕞地。
婧嬴夫人的身体一直时好时坏,此番楚国春申君为纵约长,赵将庞煖为联军主帅率领五国合纵攻秦的消息传来,再一次击垮了婧嬴夫人,让她一病不起。初宁陪伴于塌前,见祖母被自己那个从未谋面过的祖父给伤得身如枯木心如死灰,心中也是五味陈杂忐忑不安。
章台殿上,群臣廷议。
面对五国联军,吕不韦却很冷静,“楚军远道而来,军士疲惫,战斗力必然降低。而且楚国为联军之首,影响力极大,只要我们将其击败,联军就会不战自溃!”
王翦将军道:“相邦所言甚是,五国看似齐心协力,但其实都想在攻秦时保留自己的实力,所以一有风吹草动,就会动摇联军军心。
吕不韦语气坚定,“大王,臣愿率兵出咸阳迎战庞煖!集中精锐突袭楚营,震慑联军!”
嬴政土揖道:“仲父忠心为国,此次出征定能旗开得胜平安归来!”
群臣行礼齐声道:“大王万岁!大秦万年无期!”
亲历此事,初宁似乎能够体会到嬴政年少时在赵国为质的心酸无奈。自己的祖父正派兵攻打秦国,虽然对祖父没有什么感情,但她也实实在在是楚国的王孙,如今身份尴尬的夹在其间,颇觉为难。好在父亲昌平君已经修书劝解楚王退兵,这才让初宁稍稍安心些。
初宁曾经问过父亲,楚王联合四国合纵攻秦,是真的要弃他们于不顾了吗?
父亲面不改色只是沉重感叹,“在其位,谋其政。”
心中猛然一沉,初宁不安地问道:“那父亲究竟是秦国昌平君还是楚国公子?”
父亲眼底闪过决绝而愁苦的目光,依然笃定答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初宁知道其实父亲心中更是无奈困寂,就如同被狂风卷起的枯叶,脆弱飘零无处安放,她只能寄望这一切不是人情薄凉,而是命运无常。
华阳宫中因为没有了初宁的闹腾,极为安静。明日大军就要祭祀出征,蒙恬来到华阳宫向初宁道别,这是他第一次上战场,心中不免激动又紧张不安。但他更放心不下初宁,自从婧嬴夫人身体抱恙,五国合纵攻秦以来,初宁就一直郁郁寡欢。蒙恬知道初宁虽然表面是大大咧咧,但她内心也是极其细腻敏感,如今不想让别人担心,才事事故作淡然。
蒙恬看见初宁坐在院子里心不在焉的看着正渐渐舒展的花草,以往她是最爱这些的,此刻小小人身影却是藏不住的沉寂黯然,心下亦感酸楚心疼。但也只得收拾起心事,如往常般神色轻松,温言唤道:“初宁妹妹。”
初宁亦回眸淡然一笑,“蒙大哥。”
蒙恬关切的问道:“近来可好?婧嬴夫人身体好些了?”
初宁微微叹息,“医师说祖母的病是心结积郁难解所致,心病还须心药医。”
蒙恬知道初宁所指,便道:“会好起来的,明日我就要随军出征,等到我们击退联军,战争顺利结束,一切就都会好起来的。”
初宁定一定神,换上清扬的微笑,“沙场刀剑无眼,蒙大哥虽然技冠群雄,但还是要万事小心啊。”
“好。”蒙恬听见初宁关切自己的话语,心中浮起暖意,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初宁,只得转移话题道:“这是我第一次上战场为国杀敌,还真是有些激动,不过身为将士可以上战场杀敌守护国家,我一定会努力的,你等我回来!”
初宁含笑咽下心中酸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