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躲到了山后,我们所在的小村庄,像是被关掉了灯一样,被阴影笼罩。
小粒橙依旧贴着我,从上桌等着开饭时,时不时地瞥我一眼,有好几个瞬间,我们两个的视线交汇了。
交汇的时刻,我感到我好像有什么义务一样,现在的她,显得不知所措,仿佛失足掉入河流在漂流的人一样,紧紧捏着我的裙子,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嗯......”
小人书和姑姑讲过的睡前故事,遇到这种时候时?里面的角色都是怎么做的呢?
摸摸头?抱抱?这些好像都不太对?该怎么做呢?
喔!对了,是握握手,这样既不会觉得尴尬,也不会让她难堪,就这么做。
我握住了她捏着我裙子的那只手,从掌心处,传来了比我手背更光滑和温和的触感。
我这样的举动,小粒橙什么也没说,紧捏着我裙子的手变得平缓,松开,拉住了我的手,裙子的褶皱也消失不见。
“行了,别愣着了,吃饭吧。”
随着奶奶从厨房里端上最后的一道菜,所有人开始动筷。
我和小粒橙,则是由姑姑喂养。
虽然不是很明白,但我大致了解我身边这个叫‘小粒橙’的事情。
她比我小两个月,她妈妈受不了这个山卡拉的小地方,跑了,丢下了他们父女。
而她的父亲,在拉一车东西去镇上售卖的时候,遭遇车祸,抢救不过来。
虽然获得了大额的赔偿,屋子也落在了她的名下,这些由村里机构暂时保管,等到她成年时再归还给她。
肇事者愿意提供她成年前的所有费用,将她培养长大,已经联系好了城里的托儿所,之后托儿所将成为她的家。
虽然我不太懂,但大概知道对小粒橙来说,这是不太好的事情。
她的手指在我的指缝中摩擦,我瞄了一下她的侧脸,她在笑着。
对于当时还无法很好控制情绪,将喜怒哀乐全都不加修饰一股脑抛出去的我,搞不懂她为什么会这么安静地笑着。
实在是一件很费解的事情,不过,有一件事我是可以确定的,我要和她短暂一起生活了。
嗞嗞嗞嗞~嗞嗞嗞嗞
聒噪的虫鸣与晚风融为一体。
“你是从哪里来的?”
“家里。”
“嗯?家里在哪呢?”
“在...唔,这边,还是那边,家里就是家里。”
小粒橙伸出手,想要指出一个方向,却始终无法确定。
她所指的方向,要么是曲曲绕绕的泥路,要么是一群群山。
“嘛,不管哪里,接下来就跟我一起住在这里。”
“嗯嗯。”
听见我这样说,她很开心。
我想象着小粒橙嘴里的‘家里’的大致模样,估计也是跟爷爷奶奶家差不多,这里的屋子,基本上都是差不多的风格。
“小粒橙要跟谁一起睡,跟奶奶一起睡好吗?”
进入深夜后,奶奶这样问道。
“一起吗?”
小粒橙看着我,小声开口问。
“啊?我要陪姑姑一起。你就跟奶奶...”
“不要!”
小粒橙用力摇头小声开口,打断了我。然后带着期许和不安的眼神瞄着我。
“你想要和小山竹一起睡?”
“嗯。”
姑姑开口询问,她用力地点着头,得到许可后,把注意力放在我的名字上。
“山竹~竹竹。”
低声复述这两个字的她,像是在吃糖果一样,细细品味。
姑姑收拾出另外一个房间,将我和小粒橙安置在床上后,就离开。
我罕见的没有睡意。我踹开被子,不停翻身。
等到觉得有些无聊的时候,我侧躺着,面朝着她。
照进窗户的月光,让我看清了她乌黑的瞳孔,她的嘴和鼻子用枕头挡着,瞳孔则是盯着我这边,目不转睛。
“你还没睡吗?”
“嗯,睡不着。”
“你想爸爸妈妈吗?”
“...没有。”
“为什么?”
“因为妈妈说她不是这里人,是被骗到这里的,她不喜欢爸爸,恨爸爸。”
对于我们两个孩童来讲,我们只是这样说着,不懂其中的含义,没什么特殊的感觉,左耳进右耳出,还觉得有些无聊。
突然之间,我想到,刚才姑姑念的睡前故事有点恐怖,为了缓解氛围,于是我开始根据听过的故事,开始捏造一个不存在又超级离奇的可怕故事,打算吓吓她。
“啊!”
她吓得从被子里窜出来贴着我,只是,映入我眼帘的,是一个光溜溜的身子。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脱掉了衣服。
“你没穿衣服吗?这样子会舒服吗?”
“嗯,很舒服。”
我将信将疑,为了体验一下,也将套在身上的女童装脱掉。
“咦?不太一样啊,为什么你有这个,我没有?”
我脱掉裙子后,小粒橙看了看,指着我的小坤坤说。
“咦?确实是不一样欸,为什么你没有?”
我也看向了她那里,结果没有发现小坤坤。
“啊?不知道。噫!”
一阵风从窗外吹进来,由于刚才我捏造的可怕故事是跟风怪有关的,小粒橙感觉背后有人在摸她。
于是吓得跑到我背后,紧紧贴着我。
“不用怕,我会一辈子好好保护你的!”
“啊?”
她在诧异之后捏了捏我。
“欸,你背后有个可爱的图案欸,好好看。”
“姑姑说,那个叫做胎记。”
“胎记?我也想要欸。”
小粒橙让我帮她看看,她身上有没有类似的东西,仔仔细细全部帮她检查一遍之后,确认没有。
不过在她大腿内部,有一颗痣。
“没有诶,你没有胎记。”
小粒橙有些失望。
“快点睡觉!”
门外传来了奶奶的声音,我和小粒橙吓的都钻进了被子里。
“明天还能一起玩吗?”
在被子里的我们两个,小声说着悄悄话,小粒橙这样问我。
“可以的!我们以后都是好朋友。”
~
“竹竹,天亮了哦,我们去玩吧!好不好!”
在我家住了一周之后,小粒橙已经会自然地在早上推一推我,把我叫醒。
那时候每一天,睁开眼最先看到的,是她带着点婴儿肥的脸颊,白皙中泛着微红。
她实在是太有活力了,但她不会主动要求去哪里,玩什么,做什么,从不会表达自己的意见,我偶尔会对这样子的她伤脑筋。
更多的是跟在我身后,拉着手,像个挂件一样。
不过我也没有嫌弃她,和她在一起玩,填补了我在乡下时间的无聊时光。
捉迷藏,爬树,抓小虫子,揪植物,还有玩扭扭车,总体来说非常开心。
“咱们要干什么?”
“听你的。”
这样子的回答,不出所料,因为这阵子我都是这么问,得到的都是这样的答复。
姑姑去上学了,所以今天也只能像以前一样,让奶奶带着我们到了村里谁家串门,或者到河边跑跑就好了。
“今天我没空,你们两个乖乖在家,不许出门!”
我们来到了奶奶身边,得到的是这样子的回答。
这时候小粒橙的表情有些失落,好像快要哭了。
没有怎么思索,我也知道必须由我自己去哄好她,不依靠任何人。
我用裙角擦了擦她流出的眼泪,摸着她的头说
“没事的,我们可以明天再...”
我突然间说不下去了,随口忽悠她的说法,她相信了。
笼罩着她的阴霾一瞬间就被一扫而光,她笑了。
我自己都不相信的说辞,她居然会如此坚信是真的。
“我们不能偷偷跑出去吗?”
回到屋子里,小粒橙一脸单纯地发问。
“不能,奶奶和姑姑生气好恐怖的。”
“哦...”
她看着窗外,没有再出声。
我在家里寻找着能一起玩和打发时间的事情,环视着这个看起来就不会有什么乐子的小屋。
“对了!”
她被我突然的叫声吓到,嗖的一下爬起来。
“想到什么好玩的吗?”
“捉迷藏!”
“可我们不是不能出去吗?”
她一脸疑惑地看着我。
“在屋里玩啊。”
“屋里?有地方可以藏吗?”
“有的,我先藏,数20个数后来找我。”
在环视屋子的时候,我想到了个绝妙的藏身处,保证让她找不到我。
“好吧。”
我将她拉到客厅,然后吩咐她要数二十个数,虽然我自己都数不到二十,但她却没有质疑,痛快地拿两只小手紧紧捂住自己的眼睛。
“一、两、二、三、四......”
好像不太对,但又说不上。轻轻地数数从她嘴角滑出。
我溜到姑姑房间,踮起脚尖,钻进了姑姑的衣柜里。
不算很好的面料让鼻子痒痒的,还有一些毛毛沾在了皮肤上。
不过新奇感和恶作剧的亢奋让这些膈应可以忽略不计。
小粒橙会猜到我躲在这里吗?能不能找得到我?
“我开始找了,没有?山竹能在哪?”
我在内心暗暗窃喜。
“山竹,你在这间屋子吗?”
与我差不多有一墙之隔,她在吸鼻涕,她应该没有感冒啊?
“...小...小山竹...小山竹不要我了,找不到了...”
连话都不能完整地说出口了,这已经是意料之外的状况了。我可是闯了大祸,把她弄哭了,如果哄不好那就完了。
我马上拉开了衣柜
“我在这里,我没有不要你,对不起,我永远不会离开你的。”
她站在离衣柜几步远的位置,在那里掉眼泪。
看见了我,嘴立刻就咧了起来,露出两颗小兔牙。
还好,如果我再晚一秒的话,估计她就会哇的一声大哭。
这一刻,她把我当成了一个惊喜,当做了救世主。
所以,这算是哄好她了?
“竹竹。”
“我在!”
当我还在思索着的时候,她又重复叫了我几次,想要确定我是不是在此。
“我也想玩!”
“啊?”
没等我说什么,她也抓着衣服,爬了进来。
她贴着衣柜壁,靠在我的侧后方,触感在告诉我,我和她,现在所处的地方是何等狭小。
不一会儿因为湿热和樟脑丸的味道感到难受,我和她都像蚯蚓一样扭着,老实说,在这种地方玩,不是个很好的体验。
“...别,别挤啊,我们出去吧。”
“哦哦,好。”
啪—呯!
我的本意是我先出去,然后她再动,结果我们两个同时动了。
“哎,橙橙,我们好像...把柜门给弄坏了...”
然后,晚上我就得到了一顿挨打,吃了一顿藤条焖猪肉。
这也是童年时代留给我的宝贵教训。
~
现在的我,在多年之后看了新闻,明白了,理解了,为什么小粒橙的母亲会抛下他们父女。
她母亲的做法没有错,是被拐卖到大山之中的苦命女子。
自然对她们父女没有丝毫情感,只有恨意。
所以,我有时真的很羡慕小时候的自己,可以不懂这些,无忧无虑,只顾玩耍。
年幼的迟钝或许是命运的一部分,帮我和小粒橙牵线。
那时候的我,傻傻地,居然敢不知轻重就对人许下那么厚重的承诺,只是看来,我失约了。
看懂了一切,却无法再次找到我的小粒橙,不知道她是怎么看待那个不知轻重的我的谎言呢?居然还承诺保护她一辈子。
那时候我以为,我和她在乡下的生活是永远不会改变的,每天看见同一片天,见同样的人,踩同样的泥地,玩同样的游戏。
她闯进我的生活,并且成为了习惯。她会不会也这样觉得呢?
“手续都没问题了吗?”
“没问题。”
不知道什么地方来的人,将她带走了,去往了城市,让她读幼儿园,住在托管所里。
那一天,她的表情是那么诧异,那么失落,最后的记忆,也只剩下我和她说的最后几句话。
“你要去哪里?”
“去城里上幼儿园。”
“能不能...不走。”
没等我说完,在车窗探出头的她,被车里的人拉了回去,关上了窗户,启动,她就这样,消失在了我的生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