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熜的沉默持续了好一会儿,他拼尽全力去思考,用什么回答,可以完全避开来自天子充满恶意的诘问。
也许是沉默的时间太长了,朱厚照状似随意的问道
“怎么?朕的问题,有什么不妥之处吗?兴王竟想的这般久也不回答?”
“不,臣弟……臣弟有些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哦?何以惧朕?”
“陛下说臣弟广撒贤名,臣弟诚惶恐之,惴惴不安,不知该如何作答。”
“这,有什么问题吗?”
“臣弟,绝无收揽民心,广播贤名之意 天下民心只能是陛下之心,臣子做这样的事情,乃大逆不道,乃斩首割头大罪,臣弟即便愚笨如豕,也不敢冒此忌讳,做这样的事情。”
“可朕确实已经在荆州襄阳这样的地方听闻了关于你的事迹,给流民布粥的事情,整个洞庭湖以北,似乎只有你一家当真这般做了吧?”
“臣弟向州中府中皆有报备,且臣弟是父亲在世之时,尚且处于世子时,因四处游玩,见流民汇聚安陆州,于心不忍下才做出这般行径,父王曾无数次申饬,提醒过小王,小王以身为世子孩童的缘故,不曾理会过半分,现在身为藩王,没有父亲撑腰,纷杂规矩如大山一般压在身上,这才明白父亲当年不易,不敢妄动同时,欲同父亲诉说苦楚,却也没了机会。”
“朕现在不想听,也不想言所谓感同身受的事情,兴王不要将言语扯向别处,朕问你的是,你哪儿来的如此富贵?”
“自然是臣弟父王积攒所留。”
“哦?朱厚熜,你敢欺君乎?”
“臣弟并无妄言,更不敢认这欺君之罪。”
“先帝对尔父可并无过多赐予,皇庄按制所赋,皇店乃朕所加赐,你兴王乃亲王之府,上下人等成千上万,哪儿来的多余钱财?”
“臣父所留,臣弟家中有数资财,一笔一账皆有所录,条例分明,数目明白,来处清晰,去处明了,可让陛下一观。”
朱厚照笑了一下“那便拿来让朕一观吧。”
“……臣弟这就让王府中典仗正陆松去拿。”
“不必,说清楚在何处,叫江彬拿来便是。”
“这……书法私密之处。”
“难不成你这书房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有一些,家中账目,护卫数量,兵仗数目,父王曾对小王说过,决计不可叫人看去,此乃王府之根也,虽然对陛下,臣弟绝不会隐瞒半分,可这……”说着,朱厚熜就住了嘴,眼睛微朝江彬瞟了一眼,迅速便收了回来。
“王爷,末将乃陛下护卫,且晓得守口如瓶之理,不会乱看乱听乱说。”
“堂弟倒是实诚人,却有不方便之处,便由朕亲自去你家书房一观如何?”
“陛下不带护卫?”
“只有你我二人,咱们可是兄弟,想必兴王书房不会有一丝一毫多余之人才对,朕又有什么可担忧的呢?”
“这……好吧,臣弟家书房在大殿后靠西侧,这便带着陛下前往。”
“堂弟真是过于拘谨了些,我早先便想说了,朕与你乃兄弟,何必总是这般缩着受教,谨守规矩呢?来,执朕之手前行。”
“不敢,臣弟为臣,陛下为君,君臣之别,犹如雷池天堑,臣弟不敢越雷池一步。”
“唉,你也真是,过于古板方正了些,你知晓朕是什么个性子才对,何故非要这般坚持?罢了,随你吧。”
朱厚照笑着摇了摇头,信步走在后面,跟在朱厚熜的后面,去往书房的路上是何等景色,他其实一点儿也不关心。
世间的风景他朱厚照看的已经足够多,连草原空旷,兵戈铁马他也见识过了,一点小小的园林之景色,又有什么值得挂怀的呢?
而跟闲庭信步,一派怡然自得之神情的皇帝不同,朱厚熜心中极为忐忑。
他在思索自己该用什么方式去应对这个堪称聪慧的陛下。
他一直以为,一个胡闹,昏庸的皇帝,就是必然拥有蠢笨懒等缺点。
但现在,他感觉到自己大错特错。
昏庸与蠢笨,绝对不是并存关系,贪玩成性,爱好胡闹,总是随心所欲的正德皇帝,其实聪明的吓人。
他不喜欢条条框框,不代表他不会用条条框框。
他的皇帝生涯以顽童心性着称,并不能代表他皇帝威严不存在。
该如何是好?兴王府新老交替,正处于一个散沙状态,很多事情也不知道能不能安排周全。
账目皇帝要看,这也是个问题。
因为到目前为止,自己这位堂兄之目的,已经昭然若揭。
震慑藩王,索取好处,他想要的东西,无非就是财富与臣服而已。
臣服很好办到,低垂脑袋这种事情对于朱厚熜来说,除了会造成一些心理问题之外,不会有任何损失。
可财富呢?
家里账目是大家伙儿一起提前做出来的。
一丁点儿问题也没有的账目,是否会造成他的不满?
兴王府的书房,比寻常家族书房要大些,却也大不了多少,主要还是用于收藏账目,存放一些比较重要的信息,以及与重要客人会话之所在。
一把铜锁被朱厚熜落了锁后,朱厚照一丁点儿客气也没有,直接推门而入,径直走入其中,随后眼睛便朝着书架上肆意扫了起来。
朱厚熜一时还不得进去,那随行的,也不知名姓的太监,被江彬指挥着,一边告饶,一边在他身上上下寻觅起来,将朱厚照蕴含的态度表现的淋漓尽致。
他在被检查完之后,踏步走了进来,那太监也随步跟于其后。
“尔是何人?方才陛下可是答应过了,不准任何人进入其内。”
“堂弟无妨,此乃谷大用,是个太监,从朕小的时候就服侍于朕。”
“可陛下您刚才才说,除开陛下与臣弟,任何人都不准窥探我家私密。”
“堂弟此言差矣,此乃朕之奴仆,一个宦官,一个阉人耳,你王府应当也有随侍太监才是,当明白此乃皇族家奴,不必忌讳才是。”
“王府中太监,自饮鸩毒,陪葬于父王王陵......您刚才还说过,曾将刘瑾当作家里人。”
“那是朕年轻时,家奴终究只是家奴而已,正是朕的过错,才让一头忠犬变为了恶犬,厚熜,固然人皆有情,可狗就是狗,狗总不能上桌子吃饭吧。”
朱厚照的言语瞬间让他想起了跟随父亲一生,抱过自己,看顾自己长大的老太监孙德海。
他总说自己是个有福气的太监,明明身有残缺,却叫上天垂怜,服侍在兴王府中。
可他的好福气,却从没有体现在旁人面前,少有见到他开怀大笑,或苦或悲的模样。
大部分时候,他常常以木讷,呆滞,无神的状态缩在角落里。
只有在父王,在陆松叔叔,在自己跟前才会稍微有那么一些人的活气。
难怪,陆斌曾对自己说,似孙德海这样的太监,属于连他也没有办法挽回的人。
朱厚熜阴郁的神情只出现一瞬,在场的任何人都没有看见,背着身的朱厚照当然也没有。
“...是,臣弟谨记。”
朱厚照浑不在意自己堂弟的神色,眼神反而被一本书给迷住了。
他见着一本名唤西游记的书,由于插着画,上面一只英武不凡的猴子身着披甲挂锁的模样实在叫人挪不开目光,竟毫不顾忌的直接品读了起来。
这一瞧之下,眼球儿便如同被吸进去一般拔不出来。
一个恍惚的功夫,竟然是直接读到了烛火点起的时候,才暂放下书籍。
“这只猴儿倒是颇有些趣味,灵石托生,学七十二般变化,有腾云筋斗之法,结拜七妖圣,闹海得如意,翻倒地府划生死,上天大闹紫金宫,吃过蟠桃,熬过八卦炉,自号齐天大圣的猴子最后竟然只得一个紧箍咒,便屈服了。”
“哦,当初我看到这儿的时候也气愤的不行,可后续一想又明白过来,漫天神佛这么多,哪里是能一个个打死的呢?孙悟空这么有本事的猴子,终究只得自己一人而已,而似如来这样神通广大的,却有数人不止啊。”
“听你这般言语,朕倒是不由想起了自己,朕正如那孙猴子一般,一个人,哪里真能够有翻天覆地的本领呢?唉。”
朱厚熜勃然大怒,一时心性差点没控制住“真是不要....臣弟失言。”
不过奇的是,朱厚照也仿若从恍惚中醒过神一般,面上一整,就此揭过般道“贤弟,你这书,倒是有趣的紧,得空时,需赠与朕一套。”
“陛下若是喜欢,书架上着名的几本,皆可拿去,我回头可再叫人抄录便是,只是这却也是未得完本之作,小王,也只得这些而已。”
“哦?那写书的人,叫什么名字?朕也想知结局如何?需要多久才能写完?”
“臣弟乃是托家中下属之关系,每逢国朝选士时,趁着热闹便去襄阳热闹繁华处看看,臣弟至今十一岁,只得到这些,却实不知此书发源何处,写书之人姓甚名谁。”
“朕知道了,兴王还是先让朕看看你家机要账目吧,这是朕此行目的,不可错漏啊。”
朱厚熜突然又感不适起来,悄抬头望去,只见朱厚照也不知因为自己讲了什么言语,皱着眉头望在自己身上,他的言语又一次转为生硬冰冷。
“臣弟明白,账目便放在桌案手边第二个格子内,陛下拽开便能够见到了。”
“嗯?你家这桌案倒是有趣,怎的还和梳妆台似得,又有柜子,又有抽屉?”
“这样方便些。”
“嗯,这记录方式也朕也是头一回见,没成想,画上几条条框分明的线条,就能够将账目记录的清楚明白,一目了然,这账目的本事,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是,也是为了防止下面皇店皇庄有瞒报,错报的情况发生,也是一点点摸索出来的,很是好用。”
“你......还真是聪慧无双,那些个书生真就讲对了一回,朕很是欣慰,这个法子,到时候别忘了教朕,真是个好法子。”
“臣弟这里,定然不会有所保留。”
烛台灯中蜡烛又烧了好一会儿,因为书房没人进来,朱厚熜不得不自己拿了油灯台,点了盏油线儿灯,蜡烛稍微拖出些油星儿渗出,叫他不舍,等结了硬壳,便用指甲抠了,有些碎屑儿也小心倒入手中,放回到油灯盏之内,动作娴熟的,叫谁都能够看出,他这习惯不是一朝一夕所养成。
朱厚熜突觉有些异样,只见着朱厚照又在望着自己了,不由便问道“陛下如何这般看着臣弟?”
“无事,无事,朕只是觉得,兴王与众不同而已。”
“陛下,臣弟......”
“好了,朕已经看完账目了,却也了解了兴王的账目,确有些许疑惑,不得不过问一下才行。”
“陛下请问,臣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朱厚照此时的脸上一派和煦“何故账目上一丁点儿找官府要银的事项也没有?难不成兴王一脉都是爱民如子的性子吗?”
“非爱民也,也曾找安陆州官府要过过日子的金银,可惜安陆州大族林立,官府也没有多余钱财供养王府,只能拮据一些,自讨生活。”
“原来如此,难怪我说这救济流民的银子,怎么在账目上,都是找自家下属拆解的呢!叫朕只以为你家是拆自家西墙,补天下的东墙呢。”
“不敢,不敢,天下是陛下的天下,天下的东墙自然只有陛下才能够补之。”
“罢了,还有一问,朕也是不解,朕只听闻过有要钱的下属,没听闻过有借钱的下属,兴王,你家府中,就这般上下一心吗?”
“......这是臣弟为世子时,大家都当我是稚子,又无王爵之身,自然好借一些,现在当了王爵,就都是要钱的了。”
“倒是能说的过去,只是借来的银子,就能够救济流民了吗?”
“自然不够,账目上也写的分明,臣弟依靠家中资财,以及借的银两,在安陆州城内又开了作坊,以烧砖造瓦织布做衣为主要行当,又能赚钱,又能养活人,这些虽然略微有些违背朝堂法度,可日子毕竟是好过了些。”
“如此,朕便晓得了。”朱厚照拍了拍衣袍,站起身子,便要朝外走“大军后至,郊野难歇,朕这几日叨扰于王府,介意否?”
“臣弟这里,自然无妨。”
“你现在也还是稚子而已啊......”朱厚照忍不住用低声轻言自语道。
“陛下讲什么?”
朱厚照不理会,径直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