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熜最近头疼的厉害,正德十一年,对于他来说太过于难熬。
他觉得现在的皇帝,以及整个朝堂,整个六部都是一群疯子。
一群贪婪,可悲的蛀虫!
他们将什么都提前了,举国之重的抡才大典居然与加征税赋一块进行。
湖广地区为了安排考生吃住,举办宴会,全然没有人顾忌最底下的流民们是什么想法,现在整个安陆州之内,整个湖广道之内,说话声音最大的,是学子,是劝学官,教学官,学政官。
而办事官,父母官们,为了捧臭脚,刷声望,目前几乎找不见任何做事的官员,通过手底下,务工者们的视角,曾向州府衙门反馈过啼饥号寒之人激增,无田之流民激增这件事情。
但,直接被安陆州中一个小吏直接赶了出来, 紧接着便没有任何下文了。
可仅仅凭借着安陆州中,一个小小的宝衣局,哪里能够解决这样的事情呢?
宝衣局是从正德九年的时候,就停止了近乎所有的生意往来,连宝衣阁的接待,也一并全部拒绝掉了。
因此,一些读书人认为自己的权力受到损害,直接将他们告上府衙,可笑的是,鸣冤鼓终于响了,草芥被震得断裂,落于地上。
但更可笑的是,因为这回朱厚熜直接出动的是兴王府的招牌,一句滚!字便打发掉了所有闹事的安陆州读书人,鸣冤鼓,还是没有用处。
原本江南道听说了宝衣局的新奇衣服之后,本来也有洞庭商会与徽商商帮的人曾前来打听过,这样的生意能否分包给他们,可在听说过宝衣局现在的行为之后,就主动切断了联系,再也没有往来过了。
连初期,为沟通双方而投入的五千两银子,也都没有收回,只当是赠送。
朱厚熜与陆斌,带领着几乎能调度的所有人,包括赵家村村民,拼命施展手段,这才堪堪坚持至正德十一年。
这期间,收容的流民,有三千余人,幼童三百余,青年一千四百余,女子七百余,老人二百余,孕妇五十余,断手者五十余......
尽数送至梁松山附近一片,由于王府之中根本不会提供铁器,材料,这一批人只能通过徒手,以及赵家村帮助的方式,建造出可供居住的住所。
期间,有二十名老者,十七名女子,因为夜里山风寒凉,加之取暖衣物不足,又死活不愿意接受壮年男性衣物的缘故,冻死了......
好在,这件事情,因为发现的比较及时,又不是粮食这样的重要物资,在冬日未达之际,一批足够用的被褥,被送达这些难民手中。
而朱厚熜如何懊悔到头磕出淤青,陆斌又是怎样愧疚到呕吐,又有那些人因此悲伤,这都是不必提及的小事。
事情太过繁忙,制定各种规矩,监督规矩的施行,这也是一件叫人头疼脑涨的事情。
朱厚熜发觉,管理,真的是一件需要耗尽全部脑力的事情,即便只是三千人而已,也会有各种问题产生。
一开始的时候人不多,相对好一些,只需要提供粮食就行了,少数的四五十人自己便可以商量出耕种,打猎,捕鱼等生存办法。
就像是赵家村人一样,自己就建设了一个村庄出来,两村之间甚至会互帮互助,吴婶婶甚至会在制作菜饭团子的时候会捎带上那边男人的一份。
另一边男人们为了感谢,有一次,在赵铁山闹肚子的时候,为了弥补他不能够进行打猎的时候,主动出来四五个男人,帮助着打猎,其乐融融的场面几乎充斥着人性的美好。
这让朱厚熜一度产生过迷惑的感觉,认为不需要像是陆斌担忧的那样,需要挑选队伍之中,明显具有管理才能的成年人,以及数名壮硕的家丁士卒,前往山中以进行看护。
可惜的是,他最终悲哀的发现,陆斌担忧的事情,全中,一个担忧错误的地方都没有。
当人数突破三百时,陆斌所言,因猎物归属问题的纠纷出现了,赵家村人开始变得小气,谨慎,恨不得将本村村寨所属的东西全部收进来。
当人数破千时,所有人都认为,粮食存放在一个赵家村,是件极不公平的事情,一众流民根本没有考虑,粮食归属于谁这样的问题,而至于存放在何处,他们既没有说,也没有被他们认可的人或地方。
当人数到达两千时,各种问题开始接连不断出现了。
比如河沟水源分配问题,比如不同村寨地区划分问题,比如开垦田地谁用的农具时长多,谁用的农具时长少。
就连如厕这种小事,也有人纠结着,怀疑着,会不会有人半夜来偷去给旁人的菜施肥。
因为最后有人扬言要杀掉赵家村所有人,抢夺粮食,占山为王。
朱厚熜不得不借助家里的力量,一支二十人队伍的壮硕士卒听从朱厚熜调遣,到了赵家村驻扎之后,因为慑于刀兵,以及一颗上山之后立刻就被砍下的脑袋,真正的秩序才恢复过来。
而秩序的维护,则更是一件无比困难之事,寻找能够与各个地方进行沟通的人就是一件极为不易的事情,更何况各个人的诉求皆有不同之处。
有的希望找回自己的亲眷,有的希望在安陆州内做工,有的希望可以入安陆州的鱼鳞黄册,有的因为是认字希望可以获得人上人的地位,有的则是希望通过谄媚等手段从人晋升为奴才......
朱厚熜不可能一一去满足所有人的愿望,更何况,有些人的愿望既不合情也不合理,或者说根本就是异想天开。
管理真的是非常需要智慧的一件事情,他现在才终于隐约明白了一些,自己的父王总是夸赞自己聪明,却不怎么与人说自己是有智慧的人,也许聪明与智慧,真的是两种东西。
好在,现在的朱厚熜,并不刚愎自用,他晓得集广思义这个道理,并且他有很好的采集建议对象。
在管理这件事他采纳了陆斌的建议,登记了各户各家的人员,随后进行拆分,绝对不让同村同姓的人同处一村,其上最多到爷爷奶奶,其下最多只到儿孙,似叔伯叔爷,侄子侄孙,只要不嫡亲,绝对不会分到一家。
这项举措实施当然不易,以交流的形式办这件事情根本不可能做到,因此会坚决执行世子殿下命令的王府系人民,孟智熊,钱鹿自然带着人马上阵。
一点儿不沟通却也不行,好在有赵铁山,因为流民出身,又是那种罕见的能够带领赵家村走出困境的人物,在有刀兵保护的情况下,自然他能够胜任这件事情。
只是,就是这么一项工作,便让正德十年的时间悄然过去,到了十一年时,他们面临的问题就更多了。
首先,摆在头一位的问题就是,存贮在赵家村的大量粮食,已经被消耗的七七八八,而山间耕田,仍然处于入不敷出的状态。
打猎这件事情,已经基本宣告停止,梁松山间能容纳三千人,都已经很不容易,而野兽在经过大量捕杀之后,就连老虎,熊这样的猛兽,也不敢侵扰了。
目前还能够打到猎物的,只有赵家村这些,惯会打猎的人。
不过这也被吴婶婶强力禁止了,理由是,在真正所有人都没吃喝的时候,再用这样别人都没办法用的手段,以保护赵家村人性命为第一要务。
吴婶婶直接用最严厉的语气告诫过朱厚熜“量力而行的救济,行善举,才可以被称作真正的善良,而超出自己承受范围,比如现在这样,连粮食都吃空了,还想救旁人性命,就是自不量力,就是造孽了。”
“为何......是造孽?”
吴婶婶嗤笑着道“反正都要饿死了,凭什么看旁人有口饭吃呢?”
“......原来这就是山贼落草为寇的理由。”
“谁说不是呢?原本都是命苦的人,但是一旦起了这种心思,婶娘可以明白无误的告诉你,这个人就算是挽不回来了,婶娘目前为之,还没有看见哪个抢过东西的贼人能够重新种地去的。”
这是朱厚熜第一次被人劝,后续还有孟大山,孟智熊,钱六这样的府上忠诚护卫,他们硬着头皮才敢发言,建议自己不要再收纳其余流民。
赵老八这样在手底下做工的流民,有几人跪着给自己磕了头,直言宝衣局的生意不能断,应该收一收在赵家村的慈善行为,把宝衣局的生意局面重新打开。
陆斌那小子的侍女,陆芸娘曾抱着一本账簿走过来,善于计算的她,又学会了陆斌列表格的方法, 她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将所列出的收支表格甩在自己面前,然后扭头便走了,其中赤字写就的一面,铺满了数页纸,可以看见这是一目了然的困顿局面。
朱厚熜对此默然无语,正德十一年到目前为止的日子,几乎从来没有一条好消息是给他的,更没有一条好消息是给平民百姓的。
今年份的好运气,上苍似乎全部给了占据高位的人,对于天下官员,对于天下乡绅豪门来说,这是一个丰收之年。
科举又将出一批拥有功名特权的读书人了,因为免去税赋的权利,投效在他们名下的百姓会更多,佃户会更多,奴仆会更多,以及良田会更多。
因为过于疲倦,朱厚熜略显踉跄着回到自己的庄子之中,这是一处在城外的皇庄。
今年的计划是,对三千余人口进行更细致的划分,以他们会什么,能做什么以及他朱厚熜有什么,需要什么来将人打散,给予工作。
平白无故给出的粮食,必须到此为止了,今年结束之后,在正德十二年的时候,这些人必须以产出,劳作等事物换取粮食才行。
这不仅仅是为了让朱厚熜缓过劲来,也是为了不让他们堕成真正的流民。
至于,因为听闻安陆有活命机会而陆续又增加的一些百姓,至于这些百姓......
朱厚熜一想到这里,几乎要崩溃,这是一件根本没有办法解决的事情,按照目前的状况来看,现在的粮秣消耗,就算是花大价钱买,也不过是让现有的人勉强有口饱饭吃而已,一口多余的饭,也不可能存在于旁人的餐桌上。
他用力甩了甩脑袋,将脑壳之中一切多余的念头全部甩出去,此时此刻,他根本不想思考任何事情。
这一处庄子,从名义上来说是王家产业,属于他们兴王府。
但因为是一处处于远郊的庄子,且除了风景秀美之外,并没有其他产出,所以这处庄子,在前年朱厚熜在自己父王面前表现了一把学业有成之后,就被赏赐给了他。
现在这儿是一处聚集地,山头上三千多人已经有一部分手艺人被安排到这里居住,有篾匠,有铁匠,有皮匠,一共有四五十人汇聚,都安排做他们擅长的事情,并且山上有意愿学习这些事情的人,也被强制安排到各个并不愿意教的师傅手下当学徒工。
这是一项强制的举措,但因为不在朱厚熜手底下做事就活不下去,所以没有人闹出事端。
朱厚熜在看过今日庄子中产出,问过一些孩童的学业,探过在染了风寒的病人,望过今日支出账目,寻过孟智熊人手护卫情况等等事情之后,他觉得自己可以找去那处,自己几人只要累了就一定会往那儿一摊的僻静院子里摆一会儿。
今天他太累了,他现在最需要的事情是和陆斌,和莫戈吹牛打屁,在赵月姑,在陆香儿面前懒一会儿,对着赵常平和他哥,对着陆旦他们几个享受敬仰的目光......
不过自己还要趁着机会好好骂一下几个小兔崽子,虽然各项事情最终汇聚的方向是他和陆斌,但是这不可以作为他们回回都比自己两人先过来躲懒的理由!
推开这个,除了特定几人,谁也不会过来的院子。
果然见到,除开自己之外,所有人整整齐齐摆在这个小院子当中,朱厚熜下意识咧嘴一笑
“咳!嗯!你们几个......”
“哥,咱老师......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