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徒莫戈亲启
为师已于家中启程,受人所托,巡抚监督赣州一带民情民生,至于何处不便赘述,只能与尔诉说一番民生多艰。
赣州之地,自太祖以来,文风鼎盛,抚州,玉山等地,书院林立,南宋诗人杨万里,词人文天祥,我朝太宗时期《永乐大典》总篡解缙,皆出吉水,文章节义之邦,人文渊源之地,可谓不假。
但,也正是这些地方,盗匪,强梁的祸乱已经到了不得不制止的地步,因为以前县中府中官员不作为的缘故,有些盗匪已经公然举起了造反的旗号。
数股较为强大的匪徒,其聚拢的人数已经有千人之多,造成的影响,不仅波及商道,官路,驿站,甚至还对相邻的几个县也造成了威胁。
然而,根据为师看来,这些匪徒,从本质上来说,仍然是不堪一击的乌合之众,这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没有训练,不能很好的团结在一起的缘故。
更是因为他们的行为,从实际上来说是违背他们内心的道义,为师已经见识过,有不少盗匪是被他们的首领强逼着,才敢抢劫,而抢劫的对象也尽是以几亩薄田度日的百姓。
像这样的人,为师不会惧怕,莫戈你日后遇见了,也应当像为师一样,可以正大光明的震慑他们。
只是,有不少疑惑之处,为师目前还在寻求答案,比如为何县令,州府官员始终组织不起有效的力量?为何这些事情始终没有人上报?为何一直没有人声张的事情现在却又让朝堂之上知晓了?为何多数受到灾难的百姓对此麻木且熟视无睹?
个中问题,为师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希冀能够全部解决。
正德九年四月七日,王守仁。
虽然名义上这一封信是给莫戈的,但莫戈毫不犹豫选择了让陆斌,朱厚熜一同看信。
陆斌看完之后,罕见沉默的下来,一言不发。
根本不参与莫戈二人的交流。
朱厚熜觉得奇怪,因为陆斌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一个擅长表达自己看法且看法很叫人信服的人,三个人中,现阶段往他给出看法之后,自己与莫戈都会闭言思考。
由此,有时候朱厚熜总觉得,自己贴近了自己这弟弟一些,可贴近之后又会发觉,自己这兄弟,还站在远处朝他招手。
“陆斌,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莫戈也感奇怪。
“因为我在想,王先生寄信过来的意思。”
“王先生能有什么意思?不就是一封简简单单的信件?”
“不,我们当下这个时代,信的往来只能依靠马匹,船只,乃是一件非常不方便的事情,只单纯讲述见闻而寄信,非常不符合逻辑。”
朱厚熜突然意识到,自己该重复看一遍信件,因为弟弟讲的是对的,目前他见到过的信件,大部分来自于陆斌他们家在朝中,京都之内做事的老爷子陆墀,而只要是他来信,没有一封是不受到自己父王母妃重视的,他们往往见到信件之后,非得来回读上几遍才会罢休。
“可咱们几个,年纪最大的,也就我莫戈,今年有十一岁而已,三个年龄加起来都没王先生大,能有什么事情是要特别嘱咐咱们的。”
“不,莫戈兄,你看此处行文,前面提及了抚州,玉山,后面却又着重介绍了吉水县,而后第三段又讲,正是这些地方出现不少匪患,这是有些谬误的,一封信能记载的言语不多,不该如此繁杂才对。”
“原来如此,可此处,先生想要提醒些什么事情呢?”
陆斌思索了一番“首先,先生重点提及了,越是文风鼎盛的地方,匪患越是严重,代表匪患与文脉有关联,其次,官员不作为,代表当地士绅对于百姓的盘剥已经到了无法忍耐的地步。”
朱厚熜眼睛一眯,狭长的眼眸中充斥着忧虑之色“最后,匪患公开造反,这则是代表,一些匪徒乃是真正百姓转变而成,要不然不会那么傻,不晓得与官员,与士人家族勾结。”
正德九年的几个孩子中,变化最为明显的当为朱厚熜,八岁的他因为体悟足够,才智足够,现今终于开始展现出他那超脱凡人的聪明了。
“哥,咱们宝衣局这一轮衣裳卖掉之后,先别弄下一轮的更新了,叫府里制衣的人先就着旧款做出来接着卖,宝衣局所有银钱,都用来储备粮食吧。”
“好,但这件事,府里与宝衣局里要分开,这样,我们最近少出来走动,叫孟智熊与钱六,那两个憨货算不来账吧?嗯,把芸娘带着算账,走水路,往荆襄二州多跑几趟。”
“船舶方面该怎么办?王府的船队兴王叔叔应当不会有空闲吧?我记得府中也在操办这件事情,几家叔伯都有预定别处粮食。”
“这样,咱们靠租的,朝洞庭湖商会借,用咱们宝衣局的名誉做抵押,再不行就把王府名号打出去,还不行的话,就把噱头足的真宝衣,抵押出去一两件。”
“人手呢?从何处抽调?流民中只能匀出十二人,否则无法维持正常运转,而且晕不晕船,还是两说的事情。”
“这点反而最简单,不用动他们这些人手,家里熟悉船舶操作,熟悉水性的人手常年都备着,即便我父王组建了船队,我也可以抽调出至少五十人的队伍。”
“等等,你们在说什么?我怎么没听明白?”莫戈言语中透露出疑惑。
朱厚熜垂了垂眼睛,手指轻轻揉着脑袋,用压抑着怒火的语气答道“世家自己养的匪患,根本不会上达天听,而匪患所造成的无法制止的动乱,波及数县,看呐,波及数县,这才是他们想要让朝廷看见的东西。”
“官员既出,剿匪必然招募乡勇,力壮乡勇所费之银,便是一笔可以贪墨的名头,剿匪武备,以旧抵新,又是一笔,这上上下下喂养的白白胖胖,然后最重要的便是免除税赋,匪患凶则百姓家无度日余粮,再收一笔上面追下来的赈灾银,之后府库当中的救命粮开放,这里面还能够再用上一重以次充好的手段,难怪先生开头就有一句,不便赘述,只能与尔诉说一番民生多艰。看来民生真的要多艰了。”
朱厚熜愕然了一瞬,随即又很好的掩饰下去,眼底怒火却腾的暴涨起来,他只想到最后一层,却不曾想过前面还有那么多可以做手脚的地方,声音低沉着又补充道“而当今陛下,练兵已经有两年了,不日之前,陆老爷子还来过信件,今年四月才去一般,拖拉的户部已经将京城之中存粮统计出来,昭示各个官员,言明已不足三月之用,各地抽调甚急,能够遇见,明年税赋必然上涨,而匪患地区则又不需要出这税赋之银。”
莫戈这下子听得明明白白,眼中鬼火冷幽幽便攒高了一截,声音瞬时冰的掉渣“我懂你们的意思了,这么说来,因为赣州等匪患严重之地粮食无法被征集,而皇帝的命令又不可违背,所以这就得摊牌到其他无辜百姓头上,对吗?”
“是的......”
“然后更多的人成为流民,你们这些狗豪门就能有更多的奴隶,更多的帮凶,对否?”
“不是我们豪门......”
“你王府,难道没有做同样的事情吗?”
“没有,豢养盗匪这样的事情,王府没有做过。”
“但你们终究是一样的人,比如现在,你根本不愿意让更多的人知道这件事情,第一个想法还是囤积粮食。”
“我囤积粮食的目的不同,我是为了救命用的!你知不知道,无辜百姓被摊派更多的税赋,缴纳更多粮食之后,会饿死的!”
“我怎么不知道,当我不是饿过来的吗?我的体会比你更深,当年,我母亲常常就念叨过,要是早知道就好了!早知道,就好了!”
“你们早知道有什么用?早知道就能够避免徭役了吗?早知道就能够避免官府的盘剥了吗?早知道就能够避免,你口中像我这样的豪门贵族的压迫了吗?不!早知道,也不过是两三人的躲避而已,这两三人的税赋,不还是会摊派到其他人身上!”
“至少,我娘能活下来,我爹也能活下来,还有陆旦,陆重,芸娘,香儿,活的会更好!如果没有你们这种人,我们都能够活的更好!”
“我知道,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可我不是正在试着改变一些什么吗?这个世道固然你我都不喜欢,作威作福也不是我的追求,这你是知道的,你是知道的啊!”
“那你改变啊!为什么只晓得用退让,用躲避的方法,啊?收粮食,只晓得赈灾,你把宝衣局买了,能换来让所有流民都活命的粮食吗?”
“但是,莫戈兄长,这是唯一的法子,唯一能够在一群满脑肠肥的家族之间,勉强有救命可能的法子,我也不希望再看到瘦弱的稚子,孩童,母亲,老人,可世道就是这样,我们能够拯救的只有那些。”
朱厚熜就和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没有了与莫戈对吼的力气,一下子散在了椅子里“我们实在是太弱小了,我们的意志根本不会有人看见,我们的想法根本不会有人尊重。”
莫戈拳头指着天空“苍天啊!你让这世间的粮食够吃吧,人不能是饿死的啊!”
陆斌抿了抿嘴唇,张了张嘴巴,最终却又陷入了哑口无言的状态之中,他能讲些什么呢?
难道将大洋彼岸有土豆以及红薯这种神奇的农作物?
拜托,现实情况就是,这些农作物即便有专业知识的人才培育储藏,有横跨大洋的帆船安全往返,进入中国大地之后至少也得有十数年乃至数十年的时间来适应水土不服。
你等它们?黄花菜给你等老掉你信不信?
目前的现实情况是,粮食,实际上不缺,但大多掌握在乡绅,贵族手中,而他们,还指望着灾年通过这些粮食挣钱呢!
宁肯烂在家里,也不会放出来!
这帮人的本质,和经济危机时期,将牛奶倒掉的商人们没有本质区别,唯一有不同之处的地方在于,儒学教义,叫他们晓得找遮羞布,仅此而已!
而这种消息,说出来,也一点儿卵用都没有,手头上资源实在是太少,手中掌握的力量几乎等同于没有,除了让人无能狂怒之外,屁用没有!
三人在寂静的阁楼之中沉默下来。
宝衣局经过去年扩建,楼台之上再加阁楼,已经有三层之高,院子,不,该称为园子。
园子中有水榭,有山石,有流沙,有细水,一步一景,其中雅趣暗生,春有绿柳,夏有虫鸣,秋有叶飞,冬有雪梅缀枝头。
这里终于变成了比较符合读书人期望的场景,他们认为,传闻中的阳明先生那绝美诗句,如果落笔在此处,才勉强配得上。
即便,早就言明过,阳明先生于梁松山上竹林中访友时留墨,当时地点并不在这里,读书人们也是不肯接受的。
甚至不少读书人,到了现在,还是认为这里的景色匠气实在是太过浓郁,因此还颇有些不满。
甚至更加离谱的是,一些人亲自赠送了数百两银子,家中几名比较壮硕的佃农,只期望以他们想要的方式,再行扩建一番。
至于原本,居住在这条巷子中住户们,包括这辈子救治了不少人,甚至冒险进入山中,为赵老六媳妇生孩子而把脉的老郎中这样的人,他们是不管的。
他们还表示出,若是宝衣局于心不忍,可以由他们家豢养的恶奴来驱赶走这些无论有没有德都不重要的普通百姓。
他们唯一多问的问题是,这巷子里面可有身具功名的读书人,当得到“没有\"这个答案之后,多一句的疑问也不曾提过。
这些人是不会去体会民生多艰的,因为从不曾艰难过,他们的认知中,民这个字眼,从来没有指向过街头田野间讨生活的人。
而阁楼之上,台面两边,这种差异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归属于百姓的生活,归属于士子们的生活,一道墙而已,两面都泾渭分明着,宛若天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