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雄甫看着罗番王递过来的棋具，带帽的黑袍子下笑得阴森可怖：“这要看罗番王什么时候，助本王一臂之力。”
他捻起其中一枚，落入棋盘之中，而后一颗一颗地将白子捏起，“哗啦啦”地落回棋具之中，棋盘上已再无白子半分身影：
“这天下，自然是尽在——掌握之中。”
***
罗番王约的和谈之日。
大漠边疆，随着风缓缓卷起黄沙，时至午后，罗番的人还没有出现，只有阳光夺目耀眼。
南宫彦和倾城领着一队人马立于阵前，四周肃穆，不由得令人一阵紧张。
南宫彦警惕地看着四周，出声提醒倾城：“将军，小心。”
人前，他依然唤她将军。
不过，倾城依然没有一次领他的情，只是翻了个白眼：“要你提醒……”
忽然，狂风大作，四周响起长长的口哨声。这个口哨声，南宫彦只觉得自己似乎听过冀洲用过……
不好！
是罗番的毒蛇阵的口哨声！
南宫彦大喊：“大家注意低头，准备好硫磺！”
果不其然，四面八方传来“嘶嘶”的声音，盘旋而来的，正是一群毒蛇……它们争先恐后地立着粗壮的身子、吐着血红血红信子，十分挑衅。
随行的士兵直接泼洒了事先准备好的硫磺粉，大小毒蛇随即后退不敢靠近，只剩下为首的大蛇仍汹涌地往倾城处袭来，张开血盆大口，而南宫彦腾空而起，直接手持软剑直击那条大蛇的七寸，原本凶猛至极的大蛇一时间软趴趴地倒了下去。
“用不着你救，我的长杆刀一样厉害。”倾城叉着腰别过脸去。
话又说回来，这毒蛇虽是死了一片，蛇阵已破，但罗番的兵依然叫嚣着前进，颇有要将他们团团围住的攻势。
倾城直接立起长杆刀，大喊一声：“看来这罗番小儿还是想玩阴的啊，兄弟们，给我杀！”
将士们还没开始冲锋，只见一道道夺目的光刺来，令人完全睁不开眼睛……
倾城下意识护住眼，耳边只听得“嗖嗖”不绝于耳的弓箭声……
她连忙大喊：“上盾牌！”
盾牌将他们护了起来，可罗番喊杀声伴随着接二连三的弓箭越来越近，几乎将他们团团围住……只有弓箭还好，这刺眼的光完全令人睁不开眼，就算想要破阵，却完全没有办法看清前方的兵力情况，就像是天降神兵、铺天盖地全是明晃晃的剑影刀光。
倾城被晃得睁不开眼，狠狠骂了一句：“这又是什么阵法？怎么以前不觉得罗番这么多人马？”
南宫彦冷静回答：“千面搜杀阵。是八卦夺门阵的变种，和阳光折射相组合而成。列阵者每人一手执刀，一手执多棱银牌，利用特殊地形和阳光折射造成奇特的幻觉，一人幻化为四，四人幻化为八。入阵者虚实莫辨，有四面八方受敌之感……”
确实是感受到宛若来自四面八方的夹攻，弟兄们几乎顶不住，彻底陷入了被动，但这盾牌一撤，这刺眼的光便扎得人睁不开眼，他们带的士兵一个接一个倒下……
“你不是军师吗？”倾城一手捂着眼睛，“这阵可有解法？快些告诉我，我定要破了这阵不可！”
南宫彦看着倾城，伸出手又收回。
他自然是知道解法——相传曹羽曾在汉阳郊外用此阵围困朱翠，当时朱翠便是跃至高处俯视窥出破绽，破阵而出……
眼下，破阵唯一办法，便是去高处记住阵法，即可破阵。只是一但跃出，必然是要暴露在阵前，吸引大部分弓箭力量，若是分心去击打弓箭，必然无法看清阵法。
他自然，不会让倾城去冒这个险。
南宫彦忽然笑了笑，喊了一句：“倾城，不如，你再看我一眼？”
倾城抬头：“你有毛病啊？你这张面具我都看了好几天了，有那个精力我还不如去看看怎么破阵……”
南宫彦打断了她，面具下的目光，决绝而深情：“你记得吗？出战之前我说过，我，就是将军的眼睛。”
“我自然……”倾城刚想说些什么，忽然南宫彦足尖点地，腾空而起……
一旁观战的罗番王发号施令：“所有人听令，弓箭对准那条‘大鱼’！”
这【千面搜杀阵】是昨日南宫雄甫的安排，果然不出他所料，这“大鱼”雁大侠自己上钩了！
要破此阵，唯一的办法就是跃向高处脱离光影、看清阵法，但谁跃出高处，谁就像跃出了水面的鱼……必死无疑。
此时此刻的南宫彦挥舞着剑，只击沉了影响他视线的弓箭，默默记着阵法……随即，一支冷箭飞来，直直地没入了他的腰间、腿间……
南宫彦隔着铜制面具吐出血，平衡着身子，依然支撑着看着阵法。
倾城惊愕，踉跄了几步，嘴里喃喃地念叨着：“不……不是这样……不要……”
一支冷箭用力飞来……
直接没入了南宫彦的心口……
南宫彦整个人颤了一下，支撑不住落了下来，宛若带血残破的木偶……
“不！”倾城发了疯地跑过去，接住了落下的南宫彦，只见南宫彦隔着铜制面具，口中吐出大口大口的鲜血，却依然握着她的手，沾着自己的血颤颤巍巍画着：“东六、南二、西五、北四……南……南边兵力较为薄弱，弓箭手主要在东边，我们……我们把盾牌守在东边从南方向突围就好……”
倾城颤抖得不能自已：“你个混蛋，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啊！”
“我在破阵啊……”南宫彦原本想故作轻松地回应，却抵不住伤重，一口血径直从铜制面具中喷出……
衣裳、面具，竟都染透了鲜血……
“我告诉你，没有我的允许，不许你死！”倾城狠狠喊着，“所有人，现在马上！从南边突围！盾牌移动！”
倾城将南宫彦放在自己的马上，飞身上马，眼神狠厉，她撕了身上的一根布条，牢牢绑住了自己的眼睛：
“你等我，很快……”
“我一定带你出去……出去找军医……”
倾城大吼一声，挥舞长杆刀，带着兵力最快速度往南边冲出，她颤抖着手，却不顾一切地砍杀着往前冲去……
她要去时间赛跑、与死神博弈……
她要将身边这个男人抢回来……
倾城率领着兵力冲锋陷阵，刚冲出了千面搜杀阵的包围圈，眼前又冲上来一群包抄的罗番的士兵。
倾城挥舞着长杆刀吃力地冲锋，但顾着护住身前的男人，几次险些被刺下马，惊险万分。
南宫彦吐了一口血：“放……放我下马……”
倾城死死压着他：“你给我好生呆着！我说过不许你死你听见没！”
南宫彦故作轻松哼了一声：“怎么，怕本军师死了……坏了将军名声吗？”
“大彦！你这个混蛋！”倾城声嘶力竭，“到现在你还在跟我装！”
南宫彦眼神错愕：“倾城，你……”
“你以为你戴着面具我就认不出你吗？我告诉你，我恨死你了！讨厌死你了！你化成灰我都认得你！”倾城抬手直接摘了那个碍事的、早就渗满血的铜制面具，露出了南宫彦的脸……
苍白、大口吐着鲜血……
是倾城又爱又恨的那张脸。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南宫彦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欣喜。
他当年在顶天寨，竭尽心机想要隐瞒三皇子的身份，怕她不喜欢，结果于倾城早就知道了。
现如今他在军营，也是费尽心思想要隐瞒身份，甚至戴上了结结实实的铜制面具，结果还是瞒不过她。
想想也是自己傻，如果倾城乔装出现在自己的身边，自己肯定第一眼便认出她来。
刻入骨子里的模样，怎么会不认得。
他那一瞬间竟然有那么一点点希望，倾城认出他又不赶他走，是不是心里还有他？
他忍不住出声问：“你既然认出我，但不赶我走，是不是心里还有我，不生我的气了？”
倾城一边挥舞长杆刀杀敌，一边骂着：“你哪只耳朵听我说了不赶走你了，我无时不刻都希望你赶紧走好不好！是你自己死皮赖脸！打也不走骂也不走……你混蛋！”
南宫彦一时语塞：“……是……是我混蛋……”
一名罗番的士兵砍伤了倾城的马，马失前蹄向前摔去，倾城连忙拽起南宫彦受伤的身体，两人一起往前滚去。
倾城扶着南宫彦躲到一处大石后，南宫彦捂着心口的箭，吐出了淤黑的一大口血……
“大彦，你怎么样？”倾城一时间手足无措，连“混蛋”二字都不骂了。
南宫彦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冒着一阵恶寒，回头看着渐渐逼近的罗番士兵，伸手去探自己的腰间：“倾城……帮我……把药给我……”
倾城眼疾手快，一把夺过他腰间的瓶子，破口大骂：
“你还吃！你的药我问过军医了，这些短期恢复身体的特效药，会拖垮你的身体的，你还吃……
“你现在身受重伤，吃这个会直接要你的命的……”
“你好好呆在宫里做个弱鸡不行吗！为什么偏偏就要……”
骂着骂着……倾城竟觉得胸口像压着巨石一样难受，渐渐没了声音，只剩哽咽……
她拼命捶打着南宫彦的肩膀：
“你个混蛋！混蛋！”
“我在战场上保护了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保护不了你啊……”
南宫彦用尽残余的力气，带血的手掌顺势抱紧了怀里的倾城，就像是最后一次抱紧她一样。
他沙哑了声音：“倾城……”
倾城也喃喃地喊着他的名字，声音颤抖：“大彦，你……”
他紧紧抱着倾城，贪婪而眷恋地嗅着她的芬芳：“傻瓜，兴许我吃了药，还能最后一次保护你。”
“我不要……我不要……”倾城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倾城，你知道吗？”南宫彦哽咽着顿了顿，“我以前觉得，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找一个爱你、宠你、愿意保护你、能陪你喝酒吃菜讲故事、让你开心的男人……”
“可现在我才发现，我并没有那么伟大。”
“所以，如果到了那一天，你可千万不要告诉我，我怕我嫉妒极了，发疯极了……你看，连那几个小将，我都嫉妒。”
南宫彦说着，口中又吐出几口鲜血……
倾城流下眼泪，只觉得心痛欲裂，抱紧了南宫彦：“我也只是嫉妒而已，我嫉妒另一个倾城嫉妒得发疯，只是我不说……”
南宫彦弓着身子，将带血的手在身上擦了擦，再去拭干她的眼泪：“自始自终，只有一个倾城。”
倾城怔怔地看着他……
自始自终……
南宫彦认真地拥着她，手指眷恋地缠上她垂下来的一绺头发，放在嘴边轻吻：
“无论你是女山贼、女侍卫、女将军……你都是我的倾城。”
“有些话可能你忘记了……但我还想跟你……最后再说一遍……我喜欢你，于倾城。牛郎对织女那种喜欢，梁山伯对祝英台那种喜欢，许仙对白娘子那种喜欢，刘彦昌对三圣母那种……喜……欢。”
“我喜欢……和你喝酒吃菜讲故事……”
南宫彦说着说着，眼神逐渐涣散，最后只断断续续地说了一句……
“真想回到和你在顶……顶天寨的时光，想和你一辈子……喝酒吃菜讲故事……”
倾城错愕间，忽然觉得怀里一重。
南宫彦的手重重栽倒了下去……
大彦，大彦……
自始自终……
自始自终……
于倾城……俞倾城……
她忽然觉得头疼，眼睛和心口一起揪着疼，都是宛若皮肉撕裂的疼痛。
往事一幕幕闪现……
就好像，起初胸腔像极了一块大石头压着，而现在这块大石正疯狂地碎裂，铺天盖地而来，击碎她的所有……
原来，强娶他的人，是她。
【寨主，这镖车上还有个晕倒的男子，被绑起来了，看起来可能没啥力气，但长得不错，也扔了？】
【这个可以带回去，做个压寨郎君。】
原来，把他手指骨掰断、浑身上下弄得伤痕累累的人，是她。
【你干嘛，想偷袭我？】
【啊——】
原来，他心心念念的“英雄救美”的人，是她。
【大郎是谁？我说的是，你动了我的大彦。】
【寨主下手真狠。】
原来，和他承诺互相保护的人，也是她。
【倾城莫怕，我一定护你出去。】
【你想什么呢，谁怕了！我可是于倾城，天不怕地不怕。天塌下来，还有本寨主替你担着……】
他们一起喝过酒、吃过菜、讲过故事，他们一起挨过箭、闹过公堂、救过风尘……
他们，还有过百年之约。
【这两人长相厮守百年，靠的是你想与我在一起，我想与你在一起，若两人真的想一直在一起，任何人都分不开。】
【那就长相厮守百年，我们负责“长相厮守”，而“百年”交给老天爷。】
桩桩件件历历在目，发了疯地撞击着于倾城的头脑和内心。
她紧紧地攥着南宫彦的手，凄烈、无声地哀嚎……
今日，谁动了她的郎君。
她就要让谁……死无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