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香烟袅袅,重重帘幕之后,长公主穿着凤仪上贡单丝碧罗笼裙,远望碧色一片,甚是好看,据说这衣服所用之废料,特命人去凤仪山里寻得各类珍禽异兽的毛羽让宫里与民间的绣娘,由宫里公主身边的贴身女官监督,花费半年时间才送到长公主面前,此次来丽都长公主就穿戴上,教天下人看看这南晋长公主到底如何仪态万方,雍容典雅。
此时她放下书本,从榻上起身,女官们找了缂丝披肩给她披上,为首女官蓝景让众人退下,“公主。”
她正想着昨晚上见到伤痕累累的儿子,想着五年前决裂关系,那时候李行胥还是世子,小字君泊,行胥还是行走江湖的时候取得名字,当初她听到儿子未死的消息,心里倒也不大痛快。
“世子.......殿下您这又是何必?”蓝景在旁小心翼翼答道。
“蓝景,你还不知道那小子的性子吗?他一向最看不惯弄权之人,何况我们两个不对付。”蓝景听着并未作答,“替我梳妆,蓝景。”
蓝景知道这位殿下不愿意让人提起世子的事情,低头将几支金簪递到公主面前,“请您挑一挑。”
“金钗,蓝景,给我拿那支湖蓝色和玉簪,配上金丝缠做的步摇,对了,拿一对东珠耳环给那天演奏琵琶的姑娘,就是叫素锦的那个,告诉她不用过来谢恩了。”
蓝景听从长公主吩咐,从随行的盒子里挑出耳环,招呼了院里来人将这耳环送过去。
“蓝景,你下去吧,吾要静坐一会儿。”她默默点头,关上房门退了出去。
坐在偌大的镜前,碧色衣裙融化在此,像是打开了一扇回忆。
镜中的她回到天炎五年的那个少女,在宫里无忧无虑的奔跑着,头上带着金丝花,身上穿着朱罗裙,南晋皇宫三重门,中间那道因为父皇喜爱芍药,便命宫人栽满了天下名贵的,那时候宫墙刷着朱红色,抱着芍药的宫人就穿梭在底下,她有事没事就溜到此处与他们一齐种花,有时候父皇看见了,笑着说:“孚儿真调皮!”她就冲着父皇笑着,“我喜欢!”
“小心被你母后看见了,又要骂你!”
“不怕,孚儿有父皇护着!孚儿什么都不怕!”
“好,父皇一定让孚儿做天底下最快乐的公主!”
“孚儿要一辈子留在父皇身边!”每当此处她总爱往父皇的怀里撒娇,父皇也乐呵呵的看着小公主,那时候真的是无比开心。
“母后这个时候应该做好糕点在正阳殿等我们了。”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翩然起舞,“母亲。”
这首羽衣曲还是母后教授给她的,她的母后是天底下最好的母亲,父皇的后宫没什么嫔妃,他与母后极为恩爱,多少次大臣上谏父皇,可他置若罔闻,只说:“朕与皇后恩爱多年,你们不必多说了。”有的时候她会到前殿偷偷看父皇批阅奏折,父皇知道她在旁边,一直等到大臣们退去,招呼着她出来,这时候总是探出半个身子,万一被那些大臣们看见,又要唠叨一遍,“孚儿,快来!”
她被父皇抱到龙椅上,“孚儿,想看父皇批阅奏折?”
她总是点头,对啊,想看,而且想学,看到自己的太子哥哥每日去书房,而她要去公主书房上课,先生们教授的东西是不一样的,公主主要学着礼仪学礼记里的东西,太子要学的可比公主多的多了。
“为什么我不能与太子哥哥一起上课啊?”有些郁闷偏头看向父皇,他也只是笑笑,“孚儿想去吗?”
“对,我想去。”口气里有说不出的坚定。
“好吧,让父皇想想办法,这样孚儿,父皇再延请一个师傅教导你太子哥哥所学的,一个月之后,父皇要考察你所学。”
她一直知道她的父皇视她为掌上明珠,要什么就可以得到什么,她转头问着父皇:“那这件事母后可以知道吗?”
父皇摇了摇头,她就明白了,这件事不好让母后知道。
那日回到自己殿中,看着周围的宫女们下去了,便把蓝景唤了进来,是的,蓝景是太后指给公主当做玩伴一起长大,因此她一直视蓝景为心腹知己,并未有上下之分,当然了外人在的时候还需要演一演,父皇有好的东西赏赐下来总会想办法送给蓝景一份,母后做的好吃也会给蓝景,总之她们是无话不说的。
“蓝景,你知道吗?父皇应允了!”她兴奋的跳起来,“他同意给我延请名师教我太子哥哥所学的东西,你看那些朝臣出口成章,太子哥哥面对朝臣的时候也是从容不迫,对答如流。”
蓝景点点头:“恭喜殿下。”
“叫什么殿下?叫我孚妹妹,我比你小啊!”她抓住蓝景,“你知道我一向视你为姐姐。”蓝景只是笑笑,“还是注意一些吧,万一隔墙有耳因我给殿下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就不好了。”
“你说那些朝中大臣?他们的手可真长,连皇家的事也要插上一嘴!”她白天看到那些臣子上奏有时候说话并不把自己当做臣子而是主子态度的嘴脸,她心里总会恼火。
“殿下?”蓝景见到她又有些不开心,“好,我的小祖宗,那私底下就喊你妹妹好不好?”
“这才对嘛!哦,对了,蓝景你还得帮我打掩护,要是外面人问起来,就说吾上进心想要学一些琴棋书画之类,尤其是母后,每次她来你要跟我说一声,知道没?”
她可不想被母后发现自己求了父皇,跟太子哥哥上一样的课,要是被发现,母后定会问个没完,况且自己并不比太子哥哥差多少,也曾偷偷溜到过哥哥的书房里偷听,哥哥有些时候还没懂,她倒是完全听懂了。
大概过了五六天的样子,父皇替她延请的师傅来到扶阳殿中,那人一身素衣打扮,是个女书生,眉眼清秀,她由蓝景带进来参见,她立刻从座位上弹起赶紧做了见师礼,女书生见她如此也还了礼数,她示意蓝景在外看着,以防有人过来。
女书生一见她如此,心下十分了然,单刀直问:“贵人想学什么?”
“你最擅长什么?”
“军事,政治,在下还粗通一些武学。”女书生恭敬答道,“那就从最基础的开始,武经七书我很好奇里面有些意思,譬如司马法篇,还有韬略一些,还请先生指教。”
女书生应承着,心想这位贵人倒是不像一般公主,此时南晋极为重视礼仪,自上而下重视教育之道,只是没想到连公主也是如此,她便打开身边包裹,展开天下地图,开始教导,还将自己的见闻写成了一本书,递给公主看,“鄙人自小在江湖中漂泊,游历四方,这本是路上见闻所着,权当给贵人解解闷。”
她打开那本右击,里面真是山川河流一应俱全,风土人情也是详细记载,还有对古籍游记原文批注,对前朝错误之处的勘正,也是用了别样颜色的笔迹,“我可以称您一声师傅吗?”
“不敢,贵人愿意称作在下什么,都是随您的意思。”女书生恭敬谦卑说到。
就这样,蓝景总在外面拦着一层,里面读书声讨论声以及对于天下堪舆之势论上夜上三杆,还不觉得累,为了不引人注意,殿中总是熄了一半火烛灯光。
“师傅,你觉得这天下何时能尽归我南晋麾下?”
“殿下觉得,君与民之间哪个更重要?”女书生看着眼前的堪舆图,“您已经看出这天下势必会一统。”
“是,吾认为我南晋更加优势,你看梁燕,在我南晋左上方,虽说在地理上沾了些天时,可我南晋物资丰饶,且据守关隘多年,只要在边境之处拉锯,消耗梁燕兵力,到时我南晋一定是兵强马壮,定能逐鹿天下!”
她站在烛光之下,浑身散发着被欲望浸润的杀伐之气,瞧着墙边放着一把剑,就提在手上在殿中烛影里挥舞起来。
“您还没回答我第一个问题。”女书生依旧重复这个问题,她听见之后将剑对着堪舆图,“有区别吗?我南晋成为天下的主人,还用多说什么?”
“您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女书生还是说了一遍。
她有些奇怪,“这答案还需要纠结,自然是以皇家意思为先,要是皇家不好了,天下也不会好,你说到底是君还是民?”
“依我看,还是民,天下当以民为先,君次之,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贵人。”女书生这话回的不卑不亢,此时殿中烛火跳了一声,殿前的门被开了一个小缝,蓝景进来行礼,“殿下您该休息了。”
女书生也行礼,“贵人,今日天色太晚,鄙人得回去了。”
照例,宫外来的人是没办法在宫里宿夜的,出宫入宫需要记档,这时候只怕是内城早就下钥了,“先生,我让蓝景在旁边理出一间屋子,现在恐怕您是没办法走了。”
蓝景领命,出门招呼几个谨慎小宫女一齐收拾屋子,女书生立刻行礼,“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对了,认识师傅您快一个月了,还未请教师傅名号?”
“鄙人本名岳山。”
“岳山先生好。”她松了一口气,刚刚的气氛若非蓝景进来打岔,恐怕要僵一会儿了,不过在这位岳山先生眼里,似乎与自己背道而驰,“对了,还未请教岳山先生是哪里人士?”
“南晋丽都,一个风光极为秀丽的都城。”
“吾知道,当年高祖爷爷想在两座城里择一个作为南晋京城,找了风水大师瞧过还依照图纸修建了城池,不知为何还是选了眼下这座城作为京城。”
“原来贵人都知道。”
“诶呀,先生您不知道,之前我溜进太子哥哥的书房听过几节关于我南晋的历史,只是先生不曾讲明白高祖为何选择这里?”
岳山接过她手里的剑,指着图上山川走势,:“可有看出什么问题来吗?”
她走了过去,看着横在国中的高山,依着岳山的走剑方向,她一下就明白过来了,丽都虽好但在山脉最尾,毗邻元州但是水路隔断,岩州过来势必会先到元州走水路到丽都,最快三日,边境战火就能烧到丽都。
“所以南晋要在元州安插重兵,还得是信得过的人,最好要是皇族血脉。”岳山笑着说:“贵人这口气,倒想自己亲自出兵呢?”
“师傅莫要见笑,吾自小就有这样的愿望,假如一日,能请父皇让我带兵,守在元州。”她的眼里有着南晋京城里少见的欲望,岳山看着她如此,也只是笑笑。
“师傅,觉得女子带兵很奇怪?”
“不,鄙人一向认为这天下的男子与女子都是相同的,男子做得女子也能做得,而且贵人你又有凌云之志。”
她听到这番话,虽然有奉承之意,但心里是十分欢喜的。
直到那日夜半,宫城里突然响起戒备之声,宫人们慌乱奔走,一场宫变就在眼前,她提着剑前往母后所居的宫殿,宫门外早就乱成一片,也不知道从哪里开始的,此刻她心里只想守着母亲,当她踏入殿门,被眼前的一切惊呆在原地。
她的母亲衣冠不整躺在地上,她那平日喊着的“皇伯父”从后殿走出来,“母亲!”她一声惨叫,冲过去看着母亲,只是皇后早就没了气息,那皇伯父一点点逼近她,接着一道迷香,她昏了过去........
“天演宫变”之后,她的皇伯父登上帝位,对外宣称先帝后暴毙在宫变当日,太子一脉全部屠戮殆尽,而她从一个高贵公主变成了阶下囚,一夜之间失去父皇母后太子哥哥所有,岳山先生也不知去向,自己也在一个密室里醒来,一个月之后她有了孩子,不知道这孩子生父是谁,中间有清醒一些的时候,她在密室里疯狂挣扎,痛苦叫喊只有自己听得到,脑海里只有一片红色,还有被大火烧着的印象,肚子一日比一日大了,外面有人送饭过来,她撑着精神抢夺了钥匙逃了出去,她记得宫里所有的路,那些宫人看到她蓬头垢面大肚便便的样子吓坏了,便报了上去,那皇伯父就在她面前演了一出大戏,说是自己照顾不周,让长公主受累,报答哥哥恩情,将公主以宗室女身份养着,也不许明面上议论腹中孩子是谁的。
她看着龙位,又看到皇伯父一家人演戏演得出神入化,冷笑一声,“谢伯父的恩。”
昂起头,转身向着宫外走去,“你们都给我等着!”手上掐出了血浑然不知,蓝景从后殿闪出,“殿下!”
她不敢置信也不敢回头,又是一遍“殿下!”
“蓝景!”终于崩溃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