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落下的那一刻,伊海月的心底,忽然生出莫名的念头。
我是谁?
谁是我?
千千万万的人生中,是我成了他们,还是他们同化了我?
可当她这么想的时候,属于“海月”的记忆,却顽强在记忆中闪现。
幼年时,冬天的被子被人泼了水,寒冷深入骨髓,侍女婆子们都装聋作哑,母亲闭门不见。
她竭力拖着幼小的弟弟,走到马厩里,靠着稻草来保命;
少女时,被强迫吃下坚果,呼吸困难,喉咙肿大,全身青紫;
性命濒危之际,却听见院外的争斗和厮杀,是不满十岁的弟弟提着剑,想闯进来救她,却被侍卫强行拦下。
成人后,困于四方天地,却只能拿着一卷书,在阿弟来探望的时候,若无其事地微笑,假装自己过得很好。
他也很忙,很累,每天晚上都要上升太虚,总是带着一身伤痕回来。
那是在生死中搏命。
不能用些许琐碎小事来打扰。
可为什么,困坐一地,让她的心也不知不觉枯萎了下去?
【你为什么,没有自己呢?】
两面相的伊海月,眼角滑落泪水。
灵魂深处,千千万万声音在咆哮。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这是我们共同的宿命。】
【杀了他,杀了白天霜,与我们融为一体!】
一千个身份,一万个马甲,都在嘲笑,都在不甘心。
若是复仇之人,认不出也就罢了。
总有那么些人,轻而易举就能摧毁他人的人生,却不用付出任何代价,更不会注意足下的微尘。
可明明那么次,花焰主顶替的,是许多人的至亲至爱。
为何数千年来,却只有一人能察觉?
仿佛是为了应对伊海月的失控,前代花焰主的记忆浮上脑海。
正如白迦陵写的小说中描述的那样,她本是端庄贵女,以世人对女子最严苛的要求来约束自己。
毕恭毕敬三十年,却被娘家和夫家一同放弃。
只因一位放荡、轻薄、狠毒、情夫无数的修行者,看上了她的兄长和夫君,和他们厮混之余,手中漏出一丝半点的好处。
然后巧笑嫣然,言称只要将她献祭,就能令他们平步青云。
他们就从了。
将她钉入棺材,活活埋葬,以做血祭。
他们难道不知道,以人做祭,必是邪门术法,定与罗教有关,一旦被发现,就是全族抄斩?
廉耻道德,在泼天富贵和侥幸之心面前,却什么都不是。
躺在棺材里,绝望等死的时候,那位狠毒女子却通过某种方式,对她说:“憎恨吗?憎恨的话,就记住这份恨意,为我夺取一样东西。”
这就是前前代花焰主,和前代花焰主的相遇。
再往前,往前,往前……
花焰一脉,偏爱女性。
或许是世间对女子的要求更多;
又或许是因为初代花焰主,便是女性。
传承记忆一路向前,到了最开始。
身着嫁衣的女子,满怀欣喜,憧憬着嫁给青梅竹马的郎君。
琴瑟和鸣,恩爱体贴。
又育下一双子女。
尘世间凡人的幸福,不就是这样吗?
家庭和睦,不缺衣食,父母尚在,儿女绕膝。
若说唯一的缺点,便是不知为何,父母、公婆、夫君和孩子们,身子骨都不好,一场风寒就会性命垂危。
这些年,为了给他们求医问药,她只能一再变卖房产,从繁华的城市,逐渐搬到穷乡僻壤。
当她无意中意识到,自己的血对治疗他们的疾病有奇效时,就会偷偷放血,滴入药中,保住他们的性命。
就这么安守清贫几十年。却在一天,因气血不足倒下后,半梦半醒之际,听见白天还在殷勤侍奉汤药的儿子开口。
“元气亏损过大,血液流失过多,怎么都补不回来,怕是活不长了。”
冷酷暴虐,与白日温文体贴的儿子,判若两人。
女儿的声音,也是前所未有的狠厉:“都怪她那一儿一女不中用,这些年生出来的,都是些什么货色。”
“若能再生个特殊血脉出来,也能供我们继续修炼。”
体贴的夫君,语气如此冷漠:“你二人别看见利用价值快没了,就装都装不像,都给我警醒些。”
亲生父母,竟然也冷冷开口:“这几日,我们会哄骗她,让她心甘情愿放弃身体,好将这具身体做成特殊材料,能榨取最后价值。”
“若被她发现端倪,不肯心甘情愿给予,那就休怪我翻脸无情。”
假的,都是假的。
泪水却不知不觉流下。
怎会有人如此可怕,替换她父母,夺走她孩子,几十年时间,潜伏身侧,只为她心甘情愿,将血提供?
亏她还觉得神不知鬼不觉,怕是恶鬼们瞧见她这模样,每次都不胜欢喜。
还有她的孩子……
他们字里行间之意,难道是让这两个孩子,犹如牲畜配种不成?
她目眦欲裂,却知自己断然不能生出任何端倪。
这些嚼肉食血的怪物,必定是罗教妖人无疑。
他们多年来佯装生病,不仅是为了让她自愿放血,也让他们从繁华的城市,搬到偏僻县城。
如此一来,纵然她发现不对,以当地监察司的配备力量,怕也无力回天。
怎么办,该怎么办?
她只是个普通妇人,从来没有经历这样可怕的恶鬼缠身。
她挣扎着病弱的身子,托言祈福,去后土庙,在神像面前跪求。
后土娘娘容颜悲悯,却一言不发。
指控的话语到了嘴边,面对庙祝,却依旧咽下。
她求苍天,求神明,求尽自己能求的一切。
却因为这份“献祭”和“隐秘”,被卷入乌衣巷。
杀死主人的秘密。
攫取力量的方法。
乌衣巷循环往复的规则,给予了她无尽的灵感。
人人都以为,她运气好,侥幸从乌衣巷中逃脱。
不但没受污染,竟然身体还康健了不少。
不仅如此,像她这样历经鬼蜮,却险死还生的人,监察司会给予特殊照顾。
一般都是让他们去自己的下属单位,比如商铺、比如牧场等等,提供工作的同时,也方便监督后续。
毕竟,世人对鬼蜮避如蛇蝎。
侥幸从鬼蜮中活下来的人,未必能得到亲人接纳。
恶鬼们则以为,是她血脉特殊,导致运气超卓。
他们舍不得她的鲜血,又有点忌惮监察司,不敢明着动手。
靠着这份贪婪和隐隐的忌惮,她逐渐替换了所有“家人”。
没人发现不对。
他们本来就“病弱”嘛!
经营多年的陷阱,最后困住了自己。
外人的传颂中,他们是多么和睦、经典、模范的一家。
【路边绽放的花真美啊!】
【今晚的焰火也很好看。】
【世人既然深爱这些表象,全然不在乎本真,我等只注重表象,又有何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