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务员端蒸点和餐具进来,她一一放下之后,陈淑敏朝她看了一眼,说:“你先去忙吧。帮我把门带一下。”
服务员点点头,陈淑敏又说:“如果黄总来了,跟他说一下,我在二楼接待客人。”
“好的,陈总。”服务员退下。
“请吧。”陈淑敏抬了抬手,“司葭,你别客气,先吃点东西,话可以慢慢说。饭不吃可不行。”
我觉得自己恐怕变成了朱自清笔下的“父亲”——“举箸提笔诸多困难”,然而为了维持场面功夫,我还是象征性地吃了一个虾饺和一个烧麦,随后放下了筷子。
“我吃饱了。”
陈淑敏没在劝,在等我吃饭的时候,她自饮自酌喝了两杯茶,喝得极慢,茶盅放在唇边似乎在想心事。
我的一句“吃饱了”,让她转过眼睛重新把目光安放在我的脸上。
她放下茶盅,缓缓地叹了口气。
我低垂着眉眼,觉得应该自己先解释一下,不要等这位操心儿子的母亲旁敲侧击地来审问我,如果那样的话,可能就被动了。
“淑敏姐,事情是这样的。”我一边说着,一边觉得嗓子发干,刚刚咽下去的食物就像是还卡在食道里,“那天我在朋友圈晒了一份问卷,那个问卷是了解青少年网游使用情况的,是我朋友的网络公司做的市场调研,他因为知道我是老师,可能朋友圈里目标人群多一些,所以就拜托了我。”
陈淑敏点点头,眼神示意我说下去。
“然后黄子文就看到了,就问我要完成多少。我说要完成一千份。”说到这里,我越发觉得哽咽,但我还是深吸了一口气说下去,“他问我完成了有什么好处,然后我就开玩笑说,可以请他吃饭。”
“哦,原来是这样。”陈淑敏不动声色地回应我,随后她低头重新给我茶盅里斟茶。
她无奈地苦笑了一下,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你知道他这一千份问卷是怎么完成的?要不是我今天去了趟黄子文的学校,我也不知道。”
我越发局促起来,在桌子底下搓着手。
她说:“他们班主任连带把这件事也告诉我了。说是黄子文暑假里找了十个同学,承诺每个人发一千块钱的红包,再让他们每个人负责一百份问卷,要求完成的人必须有一百张截图才能领取红包。”
“他为了这一千份问卷花了一万块?”我瞠目结舌地看着陈淑敏。
她轻微摇了摇头:“钱…倒是其次的。”
我恨死自己了,恨自己没有提前预料到黄子文是会用钱去解决问题的。之前在工作室补课的时候,他确实和我说起过为了让同学帮他罚抄,他每个人发了二百块钱。
“对不起。淑敏姐。我不知道会这样。”我拧紧眉头,心情忐忑如坐针毡。
她温柔地按住我的肩膀,说:“司葭,没关系。你既然叫我一声姐。我也当你是自己人,必不会为难你的。”
她拍拍我的肩头说了一句:“所以,你现在知道黄子文对你是什么意思了吧?”
我低下头,脸红极了,我知道,不,我怀疑过,可我选择了视而不见。
想到这里,我有些决绝地抬起头,看着陈淑敏,认真地说:“虽然黄子文并没有明确表达过这个意思。但是我理解您的担忧。所以,从今天起,我会和他保持距离的。”
“对不起。我让您担心了。”我又补充了一句。
陈淑敏再度点点头。
随后,她微微一笑说:“司葭,您真的是个好老师。好老师都会先为孩子着想。其实这件事不关你的事,我自己的儿子是什么性格脾气,我自然知道。他很脆弱,也很缺爱。所以把情感投射到对自己好的人身上,也很自然。现在能听到你这样表态,我很欣慰。不过——”
她抬眸看向我,脸上的笑容敛去了,眼神里的温柔也不见了。
“不过我不希望你和黄子文划清界限,不光不能和他闹掰,或者冷处理,而且,我甚至希望你能像之前一样关心他。”
我一愣,睁大眼睛,我的表情应该叫做瞳孔地震。
陈淑敏的回答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我足足有一分钟的愣怔,从而怀疑她刚才说的那些种种并不是在“暗示黄子文喜欢我”。
陈淑敏一边叹气一边摇着头:“司葭,你知道吗?我当初生下黄子文的时候是抱着做单亲妈妈的决心做的这个决定。那时候,我们家老黄还有家庭,我和他是逾越道德的爱情。我知道老黄是不会为了我和他妻子离婚的,但是我爱他。那时候我很年轻也很冲动,但是我没有后悔过,我执意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谁都劝不住我。”
“您真有勇气。”我喃喃低语。
“不是。”她苦笑了一下,自嘲地说,“那不叫有勇气。那叫偏执。可是人在感情里是身不由己的。我担心黄子文有一天也会像我一样。”
我似乎明白了什么,但没有接茬,等着她把话说完,我怕自己又像刚才那样冒失地自证清白。
“这是不是叫做遗传基因?为什么我是这样,我儿子也是这样……”她的笑容更苦了,她看了看我,“他有没有对你说过什么过分的话?”
“没有。”我立刻把头摇成了拨浪鼓,“真的没有。我们就是师生间的对话。”
“好。那很好。”她像是自言自语,“比我想象得要好一些。不过,我看他是迟早的事。今天开学第一天,我把他手机收了。你猜后来发生了什么?”
“他在草稿纸上写你的名字,老师问他问题,他站起来连问题是什么都不知道。随后,老师走到他桌前看他在干嘛,他藏已经来不及了。”
说着,她从包里拿出一张纸,上面默写着一首《蒹葭》,但默到“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后面统统都变成了“司葭、司葭、司葭”……
看到这个,我激动得脑子都快炸了,我不是要哭,但是眼睛里立刻氤氲成一片水雾。
我吸了吸鼻子,难以置信地把纸片推过去。
“真的没有。我真的不知道。”我激动地辩解,“我们真的就是普通的吃饭,像老师和学生那样的。”
陈淑敏立刻说:“司葭,你别激动。我相信你。”
我的眼泪就这么掉了下来,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掉下来。
我快速地抽了一张纸巾抹了一下眼角,用力地吸了一下鼻子,伪装坚强地说:“淑敏姐,你要相信我。”
“我当然相信。”她此刻回了我一个无比坚定的眼神。
她给我倒了一杯茶,我喝了一口,她问我:“现在平静点了吗?说实话,刚看到这张纸片的时候,我也和你一样激动。可老师问我,你知不知道这个司葭是谁的时候,我说是一个朋友的女儿。我想老师应该认为是同龄人。”
我的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陈淑敏强调了一句,她抚上了我的手背,“黄子文是我的儿子。你是我的好朋友。我很感激你让黄子文重新对语文提起兴趣。你的功劳很大,再怎么样,我都不会毁了你的前途,司老师。”
“对不起。”我摇了摇头,“谢谢你。”
陈淑敏说:“现在事情已经这样了。我想你装作不知道。还是像以前一样对待黄子文好吗?”
“嗯。”我用力点了点头,“无论他对我说什么,我都不会有任何逾越的。”
“不瞒你说,我今天找你来,其实主要的就是确认这一点。”陈淑敏幽幽地说,“感情这种事,一个巴掌拍不响。他是不懂事的孩子,幸好你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