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第二天,同样的话,胡之菲也对我说了一遍,她说:“司葭,一切就看你能不能考上教师编了。要是考上了,你就做你想做的老师,考不上的话,你来我工作室帮忙。这一阵子,我先玩转一下平台规则,先做一点生活直播,积累一些粉丝。”
——做你想做的老师。
胡之菲的话叫我陷入了沉思。
我真的是想做老师的吗?
我不清楚,但似乎也不讨厌,除了想到一会儿要上黄子文的课让我烦恼之外……
我今天来得比较早,还有时间在公共区域吃顿早饭,拆掉三明治外面的塑料纸,将夹着午餐肉、芝士片、生菜的三片吐司,轻轻压扁然后送进嘴里。
刚咬下第一口,在嘴巴里轻轻咀嚼的时候,我的眼角微微瞥到一个瘦长条的身影,他有些酷酷地用单肩斜背着书包正从我的眼前掠过,但又忽然停住。
我不由自主加快了咀嚼的速度,黄子文和我对视了一秒,随后脚尖一转径直向我走来。
“这里没有人吧。”
未经我同意,他就已经拉开我对面的座椅坐了下来。
我心想,你本来就无视我的想法,还问一句做什么,简直多此一举。
这更增添了我对黄子文的不满,我有些不耐烦地抬头看看他:“我马上吃好了。你可以进教室等。看看默写。”
他从书包里掏出一罐盒装牛奶,撕开吸管包装,转头喝了起来,他面向着窗户的方向。
一道日光照拂在他的侧脸上,我这才发现他下巴上有青色的胡茬。他是十七?还是十八?
他的皮肤白皙,下颌线流畅,削瘦却又饱满,那是属于未满二十岁的胶原蛋白和骨骼发育。
他转过脸,光线随着侧转而变换角度,他的瞳仁在阳光里是浅棕色的。
“我也没吃早饭。”喝了两口牛奶之后,他开始和我搭话。
“哦。”我继续低头吃东西。我又不是你妈,其实我不太关心你有没有吃早饭。
他指了指我手上的三明治问:“这个是从哪里买来的?”
“楼下便利店。”我算了算时间,提醒了一句,“你要是现在想下去买,还来得及。”
他轻嗤了一声:“算了吧。看上去就很难吃。”
他又在欠揍的发言中开启了新的一天。
我忍不住在心里吐槽了一句:明明长得挺好看的,却偏偏多长了一张嘴。
他指着我手里的三明治说:“吐司都失去水分了,里面的午餐肉一看就加了很多淀粉和色素,正常的火腿颜色要比这个深一点。”
我朝他翻了个白眼,心想,你早餐就喝一罐牛奶的人跟我谈什么营养,我不客气地反驳道:“我们普通人早饭就吃这个。管饱、味道过得去,关键是我吃了这么多年没营养的早餐,还一直挺健康的。”
黄子文是那种一天不骂上房揭瓦的学生,我觉得他是把怼人视作刷存在感的方式,或者说,他把激怒别人招来抨击再予以还击当作某种乐趣。
果然,黄子文脸上居然还露出了笑容,他指了指我,问:“你是普通人。那我不是吗?”
我懒得理他,站起身准备去扔包装纸:“我吃完了。你赶紧喝完,到点进来上课。”
然后他一口干完,捏扁了牛奶的利乐包,经过垃圾桶的时候扔了进去,和我擦身而过气呼呼走回教室。
他身高腿长步幅大,经过我身边时掀起了一阵风,我斜眼瞧了瞧了他,正要返回座位拿包和手机的时候,老魏朝我走过来。
“司葭。”
“魏老师。”
老魏微微弯腰笑眯眯压低声音问了句:“我好像听说你笔试过了?这…面试成绩下来了吗?”
“还没。”我不想多聊这个话题。
他这个听说从哪里听说的,我很怀疑,我只把这件事告诉给田甜过。
“司葭,考编结果出来告诉我哦。我可以帮你介绍工作的。”老魏这样说,他压低声音,“我原来那所高中正缺语文老师,今年准备招聘两个。我上回和老同事吃饭的时候,听他们提起过。”
我惊愕地睁大了眼睛,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老魏:老魏会这么好心?
老魏讪笑一下说:“司葭,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人看上去没那么大方啊?这我可就有一说一了,你在我这里的时候我当然希望你好好干了。可你要是能考出编制,这确实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那就……君子有成人之美嘛。”
我一下子说不出话,脸上肌肉尴尬地抽搐了一下,露出有些勉强的笑容。
“好的,我知道了,魏老师。那我先进去上课了。”
背上包、拿着课本,我走回教室的一路上都在匪夷所思,上回我请假去笔试他还老大不乐意呢……
推门走进教室,黄子文抱着胳膊,皱起眉头看着我:“你在外面磨磨唧唧干嘛呢?迟到一分钟了。”
我没和他计较,对他说:“上节课留的诗词三首拿出来默吧。”
“三首同时?”他瞪大眼睛,“你要不要那么凶残。那首《黍离》那么拗口,字这么难写,要死人哒。”
我心里暗笑,心想你刚才还拿鼻孔看人,现在求饶也来不及了。
“默写吧,能默多少是多少。”说完这几句,我把头转到一边不理他了。
他嘀嘀咕咕道:“《诗经》里我只背得出一首,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我斜了他一眼:“那你知道我名字当中的葭,出自哪一首吗?”
他摇了摇头,我打开多媒体,把那首《蒹葭》打在白板上。
他看了一眼,流露出“原来是这首啊”的表情。
他邪气地一笑:“古人怎么总写这些啊。什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什么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这是表达真挚的感情,你自己想得低俗便觉得别人也低俗。”我摇了摇头,摆了摆手说,“算了。跟你也说不清楚。这个亘古以来的宏大命题,千人书万人赋,探索的其实是宇宙中最神秘的那点东西。”
“爱情?”他戏谑地挑了挑眉。他似乎觉得我把它抬得太高了。
我说:“不对。爱情只不过是爱的分支。爱可以包括很多内涵,对亲人、对爱人、对天地、对众生,小爱尚可理解,大爱才是最为神秘的。”
“说来听听。”他老神在在地指挥我给他讲课。
我说到兴头上,便不计较他没大没小了。
“本质上来说,人为了生存应该利己,而爱这种东西本质上是给予,是付出。”我双掌撑在课桌上,身体前倾盯着他问,“人把那么点赖以生存的东西给出去,自己不就不好过了吗?可是因为有爱的驱动就可以做到。”
“不一定。”他微微摇头,并不赞同,“本质上还是为了自己。父母爱孩子,是希望孩子的回报。或者因为孩子带着自己的基因,是生存的需要,基因的延续。”
“不对。”我的表情很认真,“那保护一只小动物,或者给流浪汉一碗饭呢?他们和你非亲非故,可你就是会觉得他们可怜,于心不忍。”
我略略抬头望着天:“你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感到难过,其实说到底是因为你是人,你心中有爱。”
他表情一滞,略垂眸,不知在想什么,我把上节课的课件调出来,把那首《黍离》调出来,指着那句“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说:“你看这位士大夫是不是在为百姓疾苦发声,他的痛苦是为什么呢?是因为爱。是后来者孔子总结的仁者爱人。”
黄子文的表情沉默了一瞬,这节课他表现得很乖,《黍离》全部默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