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东,
北川商号外。
一队甲士昂首阔步的走在街上,行人仓惶躲避,唯独一男子站在墙边驻足停留,与周围的惊慌的气氛格格不入。
也正因如此,才吸引了一众甲士的目光,可走近时才发现,这名男子竟是一个瞎子。
瞎子年纪不大,手里拿着一根竹竿儿,许是用得太久的缘故,竹竿儿竟呈现出一种包浆的玉感。
甲士离开后,
瞎子才一边用竹竿儿在地面上戳戳戳,一边用手将身旁的门推开,然后抓着门框跨过了门槛,
对着院子里笑呵呵道:
“哟,有客人啊?”
院子里,站着七八个身着白色武服的汉子,和瞎子身上的衣服一样,他们手握兵器,围着一个少年和一个女娃;
正是萧牧尘和萧芸儿。
一个秃头汉子来到瞎子面前,躬身行礼道:
“北先生,我们正在院子里清点货物,在伙房发现了此二人,他们说想跟着咱们一起回山。”
瞎子北眉头微皱,戳着竹竿准确的来到少年的跟前,开口问道:
“你们是什么人?”
萧牧尘的眼睛一直盯着这个瞎子,虽然眼睛上蒙着布条,但他总感觉这个瞎子能看见自己。
“家道中落,得知族中有长辈居住在大雪山,我兄妹二人便想着去投奔。”
说着,萧牧尘便从包袱中摸出一枚金锭,双手呈上。
瞎子北微一沉吟,继续问道:
“你家长辈是谁?”
“到了大雪山,在下自会告知。”
瞎子北听后微微一笑,便对身旁的秃头汉子说道:
“给他们准备两套衣服,待会儿一起出城吧。”
“北先生……”秃头汉子面带难色。
“上京与大雪山有万里之遥,咱们手头宽裕些,总是好的。”
瞎子北的话让其余同门脸上一喜,他们身为大雪山的外门弟子,出行标准都有着严格定额,一路上免不了风餐露宿;
若是有这枚金锭,大家在路上也能吃好点。
况且只是带两人同行,对他们这些走南闯北的外门弟子来说,也不是什么麻烦事儿。
秃头汉子见大家的眼神热切,又有北先生这位内门弟子决断,他自然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虽说秃头汉子担心节外生枝,惹下什么是非来;
但也仅仅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担心而已。
毕竟大雪山可是北陆第一宗门,就算全盛时期的大燕也得对其礼让三分,身为大雪山的人,哪怕只是外门弟子,心里也是有一股子底气的。
屋子里,
萧牧尘蹲下来给萧芸儿系束腰带,由于萧芸儿的个子太小,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适合她穿的弟子服饰,
没办法,萧牧尘只能借来一套男娃的衣服给妹妹穿上,而他自己则穿着大雪山弟子的白色武服。
“哥哥,我们真的要去大雪山么?”
“哥哥是诓骗他们的,等出了城,咱们再找机会逃走。”
亦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秃头汉子的声音:“小哥儿,咱们准备出发了。”
“这就来!”
应声后,萧牧尘转头对萧芸儿低声道:
“芸儿,记住哥哥给你说的话。”
“知道了。”
大雪山位于极北之地,山上的一切用度皆由北川商号从北陆腹地运送过去,运送之人便由外门弟子负责。
当时萧牧尘看到瞎子北的时候,其实是有些诧异的,
因为瞎子北的衣服虽然也是白色武服,但是衣服上绣有暗纹,这是内门弟子的服饰。
按理来说,内门弟子除了下山办事或者游历之外,几乎不会插手外门弟子的事务。
能在大雪山成为内门弟子的,无不是天资卓绝之辈,潜心修炼都来不及,又怎会把时间浪费在俗务上呢,
对此,
萧牧尘想不明白,当然,他也不想去打探别人的事。
毕竟,若那瞎子北有心要害他们,大可直接出手,也用不着欺骗自己。
三辆装满货物的板车,加上萧牧尘在内的有十名大雪山弟子。
萧芸儿坐在中间的板车上,手里拿着饴糖,美滋滋的舔着,萧牧尘就跟在旁边。
瞎子北坐在头车上,手里抱着自己那片刻不离手的竹竿儿。
一路上,
萧牧尘一直观察着周围。
不出所料,
越靠近东城门,街上的甲兵就越多,其中不乏手持马槊的骑兵。
“让开,让开!”
街道尽头,也就是东城门的方向忽然传来阵阵急促的马蹄声,一队骑士正在策马而来。
等那队骑士的距离稍微拉近一点后,萧牧尘才得以看清他们身上穿着的并非一般骑兵的甲胄,而是黑衣半甲。
能在上京城内策马疾驰,显然是有着极大的倚仗。
打前的骑士看到萧牧尘所在的车队时,眼神明显的愣了一下,随即勒住了缰绳,示意身后的众人停下后,才持着皮鞭指向北川商号的车队,
开口道:
“北川商号,大雪山的人?”
萧牧尘注意到瞎子北,只是慵懒的坐在板车上不为所动,上前搭话的是秃头汉子,
此人叫方元,是这些外门弟子的主事人,也是大雪山到上京城这条线上的负责人。
“军爷,我等奉命运送这些物资回山,还请大人您行个方便。”
方元应该是长年在上京城做事,处事也算老练,并未拿出大雪山的身段去压迫对方,反而将自己的姿态放低了一些。
毕竟他们身上的衣服以及北川商号所代表的是什么,大家心知肚明。
为首的骑士见对方谦逊有礼,也不想刻意为难,
便道:
“上面有令,封锁上京城,只进不出,你们还是过些时日再出城吧。”
“这些物资本该在月前运送出城的,因为战事所迫,才不得已拖延至此,如今战事渐息,还望大人通融一二,否则门内怪罪下来,我等亦不好交代。”
说着,方元向对方行了一礼。
为首的骑士皱了皱眉,大雪山的确不好惹,但出城之事也不是他说了算,
随即开口道:
“既然如此,你们可去城门处问问我家大人,若他允许,便能出城。”
“敢问你家大人是?”
“侯府谋士上官竹,上官大人!”
说完,骑士也不再耽搁,拨转马头,带着身后众人离开了。
上官竹?
萧牧尘有些讶然,这上官竹的名号他还是有所耳闻的,此人是齐侯身边的谋士,据说是个阴险擅谋的笑面虎。
若是此人就在城门处,他和妹妹想要借助北川商号的名头混出城,恐怕会更加的难了,万一被其识破,这些大雪山弟子未必会帮自己说话。
念及于此,萧牧尘的眼神凝重,摸了摸怀里的匕首,做好随时动手的准备。
车队继续前行,很快便来到城门处,被甲兵给拦了下来。
萧牧尘注意到坐在头车的瞎子北依旧不为所动,心里不由的有些忐忑了起来。
再看身旁板车上的萧芸儿,正趴在酒缸上打着瞌睡,手里还牢牢握着半张油饼。
萧牧尘不禁苦笑,倒也是羡慕自己这个没心……呃……天真无邪的妹妹。
方元上前交涉,与甲兵说了些什么,那甲兵便转身往瓮城跑去。
瓮城内,
上官竹坐在椅子上,看着面前跪俯一地的男女老少,
朗声道:
“你们这些贱民,竟敢窝藏叛逆!
今日,
也别怪我心狠……”
“呵呵呵……”
上官竹斜眼看向一旁戴着木枷和脚链的男人,
咧嘴道:
“赵忠,你笑什么?”
“上官竹,你口口声声说我们是叛逆,如今整个天下谁不知道,是齐侯反叛大燕,你说,谁才是叛逆!”
面对赵忠的怒斥,上官竹也不恼,
起身走到赵忠的面前,
开口道:
“赵忠,你堂堂禁军统领,云关境强者,难道不知道什么是成王败寇!”
“上官竹!”赵忠怒喝道:“你要是个男人,就放了他们,要杀要剐,冲我来!”
“他们?呵呵,”上官竹冷笑一声,看向眼前数百男女老少,悠悠道:“窝藏叛逆之人,应与叛逆同罪。”
赵忠闻言,宛如一把利刃刺进了他的心里,钻心的疼。
他的眼神浑浊,面如死灰,
缓缓的转过身,看向身后的这些百姓、昔日的袍泽,嘴唇不禁颤抖着,
道:
“他们……不过是卸下甲胄回到家里的父亲、丈夫、儿子……他们……有什么错?”
“他们错就错在当了燕军,错就错在不向侯爷乞降!”
“上官竹,你不得好死!”
言罢,
赵忠就要运转云力,欲将近在咫尺的上官竹当场击杀。
可当他刚要动用云力时,小腹处传来一股钻心般的疼痛,一时间云力紊乱,本就重伤在身的他不由呕出一口血来。
“想杀我?”
上官竹咧嘴一笑,抓住赵忠凌乱的头发,狞笑道:
“知道你是云关境强者,所以我不仅让人在你的丹田处刺入了金针,还在你喝的水里放了溃云散,别说你是云关境了,就是云府境,照样运转不了云力。”
被疼痛折磨的赵忠佝偻着身子,眼里满是血丝,怒视着眼前的上官竹,恨不得将其碎尸万段。
“反正你就要死了,不妨再告诉你一件事吧,七皇子和芸公主还没死,应该还躲在上京城内的某个地方。”
“殿下……”
尽管赵忠的嘴里依旧淌着血,但其浑浊的眼眸似乎多了那么一丝光亮。
“你也不要高兴得太早,抓住他们只不过是早晚的事儿。
哦,对了,
听说你是七皇子的师父。
你说,
当师父的,看到自己的徒儿死在自己面前,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
不行,
我觉得,应该让七皇子看到你这个当师父的死在他面前,会更好看呢。
你觉得呢?”
“赵忠……我要杀了你……”
“呵呵呵……”
上官竹笑得很开心,眼泪都快笑出来了。
接着弯下腰,凑到赵忠跟前,
低声道:
“赵忠,你以为你现在还是云关境强者么?不,你现在只是一个废人,我要杀你,就像捏死一只蝼蚁。”
亦就在这时,
一名黑衣半甲的护卫走过来,禀报道:
“大人,下面军士来报,北川商号要出城。”
“大雪山的商号……”上官竹沉吟道:“让他们过来吧。”
“那这些人……”
上官竹寒声道:“当然是杀了,难道还请他们吃饭么!”
言罢,上官竹背过身去,闭上眼睛,一脸期待的等候着。
随后,
城墙上的甲士对着瓮城内跪俯在地的百姓,不分男女老幼,开始无情的射杀。
一时间,箭矢的破空声,百姓的哭喊声、哀嚎声、怒骂声回荡在整个瓮城内。
上官竹的脸上露出陶醉之色,
对他来说,这些声音就如同美妙的乐曲一般,令他心情愉悦。
城门内,
值守的甲兵听到瓮城内的声音,并没有感觉到意外,似乎这样的情景,每时每刻都在发生一样,他们都习以为常了。
只有萧牧尘和一众大雪山弟子皱起了眉头,对这样的声音感到不适 ,甚至有些恶心。
特别是对于大雪山弟子来说,虽说都是北陆人,但既然入了宗门,王朝更替之事,自然也就与他们无关了。
等候良久,
之前那名甲兵跑了回来,
开口道:
“大人说了,请诸位入瓮城。”
方元谢过后便招呼众人带着板车往瓮城内驶去。
然而,
当他们走进瓮城时,屠杀已经结束,空气中夹杂的血腥味久久不能散去,闻之令人作呕。
方元等大雪山的外门弟子,脸色很是难看,一些人更是捂住口鼻,极力抑制住胃里的翻涌。
萧牧尘看向前方一地的死尸,眉头紧蹙,咬紧了后槽牙。
王朝更迭的背后,往往伴随着生灵涂炭,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但是,
燕国已亡,齐侯已然入主上京城,可为何还要射杀大量的百姓呢?
萧牧尘不理解,也想不通。
这些尸体里明明还有老幼妇孺啊,上官竹对这些百姓竟如此残忍。
“呼……”
萧牧尘吐出一口浊气,压制住内心的翻涌,
此时此刻,
势单力薄的他,无力扭转什么,带着妹妹尽快逃离上京城才是头等大事,只有活着,才有机会回来报仇。
车队停下。
一身黑色锦衣的上官竹摇晃着手里的折扇,在一众黑衣半甲的护卫簇拥下走了过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