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的时候还能在总局宽敞空荡的圆形建筑里听到各种声音,等到十一月刚来声音一下子全没了。人和人不再公开交谈,常被抱怨噪音太大的各类仪器也对身上的各种大小零件展开训话,责令它们学会闭嘴。
王欣盯着手里的资料,里面的数据一变再变,是好是坏谁也说不清楚。他不是个喜欢变化的人,他曾迫使自己适应总局,适应从零开始的勘察队以及他们在这里的生活,当他适应好一切,又快到了勘察队即将出发的日子。那天一到,甚至不用等到那天,就又要迫使自己适应新的生活。
到了晚上,王欣破天荒地想去酒吧里喝上一杯。他从位于偏僻角落里的总局一路走到主街,混迹在人群中来到灯红酒绿的娱乐场,随意挑选个酒吧钻了进去。吵闹的氛围与在地面时大差不大,不过酒水的味道却差了很多。王欣觉得面前的这杯红色液体实在无法下咽,便示意酒保拿走,留下自己一个在吧台前忍受刺耳的重金属音乐。
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这样去做,明明有更好的去处,能帮助自己安静思考的场所。比如说羽毛球,不行,他在心里即刻否定——找个羽毛球场不算困难,但找一个陪自己打球的恐怕要费上一番功夫。那就去保龄球馆,自己一个人就能在那里消遣娱乐,不远处应该就有一家,旁边还有个迷你高尔夫球场,本来想着等可儿身体好些带她来这里转转的。
也不着急这一时,无论是保龄球馆还是迷你高尔夫球场,甚至是需要两个人的羽毛球场都肯定不会倒闭。自人们的生活安定之后,第二层的人就很喜欢光顾这些娱乐场所,即便他们可能也并无太多存款。
总归不要发展成娱乐至死的时代为好。王欣抬头呆滞地看着舞池里肆意扭动的人群,天马行空地思考一切。可想着想着,思绪总会回到那栋圆形建筑上。就如王欣对它的第一印象那样,它代表着禁锢,一定是它把自己的思绪牢牢囚禁。王欣觉得自己现在肯定是一具行尸走肉,身体僵硬地坐在吧台前,思想却留在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他认为这是自己无法融入其中的原因。
“来一杯,我请客。”
熟悉的声音温柔地跃进王欣的耳朵里,他向旁边投去目光,看到打扮得性感火辣的珍妮丝坐到了自己旁边。
王欣没有不识趣地说出那句“你跟踪我?”而是眯着眼,轻轻笑着问好:“这么巧?”
珍妮丝从酒保那里接过一杯盗版到劣质的龙舌兰,然后塞到王欣手里,大声笑着:“我通常会在压力大的时候选择来这里放松一下,你呢,我从没在这里见过你,第一次来?还是每一次咱们都错过了?就像是——有缘无分。”她的声音很大,也只有尽可能地大声欢笑,忘记烦恼和需要保守的秘密,才能真正融入这里。她的语调又很清晰,上扬和下坠分得一清二楚,最后一句一定带有挑逗的意味……这么讲也许不太好,那就是调情,把魅力放在话语里。
王欣举起酒杯与珍妮丝碰在一起,“第一次,想来排解压力,但我大概不适合这个地方。太吵了,吵的我无法思考。”
“为什么要思考?这个地方就是让人不要思考的!”珍妮丝大声回应,“这儿的酒没有味道好的,但都很容易让人醉过去,是消愁的好饮料。”
“看起来你经验丰富。”
珍妮丝没回答王欣,又招呼酒保要了两杯酒,照样一人一杯。
“多喝两杯,喝醉后就能融入进这里。我请客,带你忘掉烦恼!”
王欣推辞不掉,只好跟着珍妮丝把一小杯酒一饮而尽,真如对方所说,这里的酒味道不好但能轻易让人醉倒。他感觉有点迷糊,说话声音也变大了:“你平常来这里除了喝酒,还会做什么?我还是不懂这里有什么好玩的。”
“那你觉得什么好玩?”珍妮丝感兴趣地问。
“保龄球或是高尔夫,我喜欢得分。”
“我可以陪你去打。”珍妮丝说,“但是去之前,你确定不请我喝一杯?只让我请客可不太绅士。”
“没问题。”王欣要了同样的酒,“不过打球就没必要了,我有点醉了,肯定一个球都进不了,丢人。”
“你还当真了?”珍妮丝反问,她看着满脸错愕的王欣,笑得比喝酒的时候还要开心,“那种无聊的运动我才不会去玩。”
王欣并不气恼,而是追问道:“那你除了用喝酒缓解压力还会怎么做?”
珍妮丝用美丽的蓝宝石眼睛环顾四周,对王欣说:“和这里的相处感觉不错,大多数人说话都很好听。他们会跟我讲自己的经历,有时候还能从中获得工作上的灵感。”说着,她用拳头轻轻敲了敲自己的脑袋,“不过喝得太醉了,第二天醒来就会把所有灵感忘得一干二净。”
“和人聊天有什么好玩的?”
珍妮丝示意王欣把目光投向一个中年男人,并凑到王欣耳边小声问:“那个秃顶的中年男人看到了吗?”
“看到了。”王欣能感受到珍妮丝的气息,这令他整个人变得迟钝木讷。绝不是酒精的作用,王欣还没醉到分不清所有的程度。
“他之前和我搭讪过,用的是很俗套的手法。先是装深情,和我说他悲惨的妻子没法登上方舟,他是多么地痛苦,然后痛苦到一定程度就想钻到我怀里哭。他以为我是母性随意的老妈妈吗?再者说,我也看不上他这个又老又丑的孩子啊!”珍妮丝不经意间把手搭在吧台上,与王欣的手掌几乎紧贴,“不过看他拙劣的表演十分有趣,想哭又哭不出来的样子让我想起来幼儿园小孩上台表演话剧。除了有表演可以看之外,还能喝到免费的酒。”
“小心点不要喝醉,那种人可能不是靠表演来打动人,而是靠酒精迷惑人。”
珍妮丝微微一怔,随后表情很自然地过度,又笑了起来:“他们想占我便宜,还是太嫩了一些。”
“看来这位猎人从不失手。”王欣打趣道。
珍妮丝妩媚地看了眼王欣,顺势往下说:“不知道今天,我会不会让猎物跑掉。”
王欣有点紧张,又管酒保要了两杯,通过喝酒转移话题:“除了看那家伙表演话剧呢?那家伙就算再笨,也只会表演一次吧?”
“那你小瞧了他的毅力,他足足演了三回,不过好在他也知道什么叫事不过三。”珍妮丝没纠结王欣的举动,也不纠缠,继续说,“那个女孩看到了吗?舞池里跳舞最好的那个,身材不错,脸差点。”
“她也和你搭讪?”
“她不是,她的取向正常。她是个语言学家,很年轻对吧?却是货真价实的新语言计划的研究员之一,我从她那里能听到许多关于新语言计划的事情,不过都是些不保密的事情,但也足够有趣。我尤其听她抱怨愚蠢的领导和三观不合的同事,这会让我想到来到方舟以前的工作,大概也是因为我能感同身受,我俩相处的不错。”
“你和他说咱们得计划了吗?”王欣警觉地问。
“不要那么紧张,我嘴巴很严的,而且我一直和她吐槽这个计划招募不到志愿者。在她眼里,我是个在工作上举步维艰,又受领导压榨的可怜女人。”
“是计划本身的问题,我又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总把事情怪罪于我!”珍妮丝一边做着夸张地动作一边尖声叫喊,她在模仿当时说话的语气,“哦对了,在我的叙述里,你不是个好东西,经常欺负我。”
“演戏嘛,没关系,这样挺好。”王欣装出一副被吓了一大跳的样子,捂着胸口说道,“我差点以为你会毁掉这个美好的夜晚。”
珍妮丝不着痕迹地勾起嘴角。
“我虽然来这里喝酒消遣过几次,但作为一个猎手的话,还真没成功过。”珍妮丝愁眉苦脸道,“我是个挑食的猎手,而猎物恰恰总是让我不满意。起码从这些里,我连一个不奇葩的家伙都找不到。”
“还有比拙劣演员更离谱的?”
“那个演员只是个小角色。看到远处和一个身穿粉色上衣的女孩子调情的那个帅哥了吗?衣冠楚楚,长相不赖。”
“还好吧。”王欣嘟囔道。
“我敢打赌他又在用鬼神学说糊弄女孩子。”
“他是个牧师还是个神棍?”
“他是个疯子。”珍妮丝没好气地说道,“上次他用两杯酒,让我听了将近两个小时的鬼魂传言。他认为人类被从地面驱逐出去,都是因为地下的鬼魂太多,没有地方待了的缘故。”
“鬼魂为了更多的生存空间,从而驱赶人类,扩张地盘?”王欣撅着嘴不停地点头,“思路确实独到。”
“他的证据是那些发狂的动物,比如钻进电扇里的奶牛,无缘无故咬掉同伴尾巴的山羊,不同种族之间胡乱交配的山鸡和孔雀,都是被鬼附身导致的。”
“起码他思考了。不过为什么鬼魂要附身动物,并做出这么奇怪的举动?”
“鬼魂想要吃肉,但另一个世界没有那么多牛肉羊肉,就附身它们自杀,好让自己吃到。至于山鸡和孔雀,纯粹是某些鬼魂的好奇心作祟。”
“额……”王欣憋了半天才说了句,“他的确思考了。”
“他真是个白痴,不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就算了,也不好好看看我像是这么好骗的人?”
“你说得对,我现在相信你是个失败的猎手了。不过你做的很对,猎手再落魄,也不能吃腐烂的动物。”
王欣和珍妮丝一直聊到很晚,重金属音乐变换成轻柔浪漫的慢节奏情歌,快速闪烁的彩色灯光不再急促热烈。随着舒缓的氛围悄然漫延,疲倦与困意仿佛也夹杂在氛围里,麻痹两人的大脑。他们看着人群慢慢稀疏,大家成双成对地离开,同时陷入了沉默。
这回是王欣先开口:“走吗,出去转转?”
珍妮丝点头同意,站起身后步伐迷醉,不得已靠在了王欣肩膀,手臂跟着悄悄挽住,柔软的身体顺势轻轻贴了上去。王欣没拒绝,搀扶着珍妮丝走到外面。
昏黄的路灯悬在头顶,微风带走寂静,只把浪漫留下。
他们能去的地方不多,没有正确与错误。
日历翻过整整七页,距离勘察队启程的那页不剩几张。
麦伯森来到王欣办公室,他是来询问局长与助手珍妮丝的事情。但麦伯森进来后没有直接问,而是先在办公室各处翻找,等到什么都没发现才把注意力集中到座椅上的局长。
王欣说:“我每天来办公室的第一件事就是检查窃听器和我藏起来的针孔摄像头里的内容。”
“英雄难过美人关。我怕你沉迷温柔乡,忘记这些细枝末节,被人趁虚而入。”
“目前来看珍妮丝不错,如果她真的对我们没有威胁的话,那她或许是个合适的结婚对象。”王欣加重语气继续说,“但是,这一切的前提都是她对勘察计划以及勘察总局没有威胁。”
“她一定在隐瞒些什么,她是有目的性的。”
“是什么呢?”王欣若有所思道,“如果她真有秘密,从她推荐约翰成为向导可以推断出,她或她的组织对地面很感兴趣。政府里面还有哪个派别对地面感兴趣?”
“据我所知,没有。”麦伯森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他喜欢在思考问题的时候走来走去,“如果他们隶属于政府,无论哪个派别,我都能打听到。但——没有,一点消息都没有。”
“支持基因计划的资本家?如果人类真的可以重返地面,那意味着基因计划就是个笑话,到时候引起的一系列连锁反应肯定会让这些资本家们破产。他们不会支持勘察计划,甚至从中作梗。”王欣说。
“资本家的斤两你我都清楚,不可能什么蛛丝马迹都查不出来。”
“如此推断就只剩两个可能性。要么是情报处的间谍,要么是保密级别很高的军方人员。”
“如果真是这两个地方的人,那咱们查不出来很正常。不过他们为什么对地面感兴趣,这两个地方的工作重点与地面毫不相关啊。”麦伯森十分不解。
“但他们不是我们的敌人,是吧?珍妮丝目前的行为也是如此,没有施加任何阻碍,甚至全力推动整个计划。”
“明面上是这样。”麦伯森说,“若是他们想扩大权力就说不定了。你也清楚,总局就是块肥肉,谁都盯着呢。至于珍妮丝的行为,或许是迷惑我们的烟雾弹。”
“没办法,咱们也查不出来什么,只能兵来将挡。”王欣看向麦伯森,好奇问道,“等你回来后,想不想当副局长?”
“副局长?”麦伯森停下脚步,疑惑地看着王欣,“为什么这么说?你不用向我承诺什么,我都会尽全力帮你完成计划。”
“你误会我了,我要是想收买你,我早就跟你提了。”王欣笑道,“只是你确实是最佳人选。工作负责,有原则,更何况你还参与过勘察计划。”
“秘书长那边应该有更合适的人选。”麦伯森没有立刻答应,看着王欣的表情,忽然意识到了他的意思,“你也想把秘书长踢出去?”
“没那么严重,我还是会向他汇报工作的。但对于某些关键的问题,比如说植被的研究,我不希望有外部的人能随意干涉我们。”
“你要想好,如果这样,他肯定会很不高兴,你的位置恐怕……”
“所以我才需要一个可以信得过的人当这个副局长。”王欣说,“推选你的话,秘书长没有理由拒绝。”
“那也得等我能活着回来再考虑。”
“等你凯旋,如果你同意,我会把你包装成英雄,在组织内广泛传播你的英勇事迹。”
麦伯森做了个“随你”的表情,然后问道:“勘察队即将出发,你是不是得为我们饯行?”
“肯定的,我都安排好了。”
麦伯森用失落的语气说:“可惜走之前也不能和你痛快地喝上一顿。”
“回来的接风酒我肯定为你备好,到时候咱们去第一层,去陈思源家里喝去。你俩还是老同学呢,不得有好几年没见了?”
“非常久没见过了。他还好吗?”
王欣思索了一会儿,给出个不太确定的答复。
“凑凑活活。”
“活着就好。”麦伯森则这样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