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似久违的晨光让我有些开心,疲惫也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爬出帐篷,第一眼就看见艾文正在收拾背包。他今天可是起了个大早,脸色看上去也比昨天好了很多,嘴里一直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嘴角也跟着微微上扬。
他看上去很高兴,昨天颓废怪异的样子一点都在他脸上看不出来。
指挥官就在艾文旁边,正准备为艾文做一些简单的检查。检查持续到早餐开始,而指挥官手上的结果也显示艾文并没有什么问题。
看来艾文确实可能只是在疲惫时又被湿气浸湿了头脑。我打消了要将他的古怪行为告诉给指挥官的念头。
早餐过后,安娜率先背上双肩包踏上今天的研究旅程,手里拿着不少勘测仪器,应该与那个自然形成的井有关。
我走到篝火前,从架在上面的军用铝锅里舀了一勺早饭到自己碗里,对着身边的高颖随便说道:“早啊,今天心情不错。”
“是啊。难得的好心情,一起来就这样,也不知道为什么。”高颖笑着回答。
“今天要去哪?”我问。
“继续去北边的浅水滩,昨天那几只海豚吓到我了,但我觉得还是应该回去多收集一些资料,它们可是这里的变异物种,不该被忽略。”
“确实,需要一起吗?”说完我停顿了一会儿后,补充了一句,“有人陪着,或许就不会被吓到。”
“不用。”高颖看上去十分自信,委婉地拒绝了我,“今天我不会被吓到。”
看来她是胸有成竹的,我便也不再继续下去。正当我思考今天的行动时,高颖打理好一切并离开营地,过了一会儿,她的背影消失在北边的树林深处。
艾文在我吃早饭时就已经离开了,我记得他小跑着往西边去了。指挥官不知道又带着向导去了哪里,所以营地只剩下了我一个人。在收拾好火堆之后,我先是看了眼物资,确定还很充足之后在周围随意捡了一些树枝。靠近营地的一处松林的土地上有很多嫩绿的小草,像是昨天一夜之间生长出的那般。草地上还有许多被踩踏过的痕迹,小草杂乱地匍匐着,留下一个又一个小脚印似的东西。
我转头看了眼营地,忽然发现这里就是昨晚鬼火出现的地方。
难道不是萤火虫?
我如今根本不确定昨晚发生的事情是否真切,但为了保持舒畅的心情,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不要去思考这些。
回到营地,我开始了自己的书写工作,一直持续到正午。此时,除了高颖其他人都已经回来了。
我们等了很久才看到高颖从北面赶回,匆忙慌张的身影一直在树林里闪动,她冲进营地,不小心踢乱了我摆好的树枝,十分焦急地对我们大声喊道:“你们应该来看看这个!”
这道慌乱焦急的声音使所有人心里一沉。
好心情是注定会被扼杀掉的,这里具有某种特质,总喜欢把氛围营造得压抑。
高颖的面容上带着明显的恐慌,眼神从不在一个位置上多做停留。她是个胆大的女人,尽管会受到惊吓,但从未害怕直面自己的恐惧。即便是面对凶残的河马或是向我们发起进攻的野猪,她都从没把这种大喊大叫的状态呈现给我们。
每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高颖身上,没有人贸然发出声音,全都静静的等待着她不顾形象地喘着粗气。与此同时,嘴里还不断重复着,声音一遍比一遍小。最后一声小得几乎听不见。
“我在北面发现了……一定要过去看看,一定要!”
她看上去就快虚脱了,却伸手推开安娜,拒绝搀扶,倔强地抬起头,等待回应。
若是平常,应该先仔细询问,然后让高颖立即休息才对。可这次,任何人都无法逃过高颖的眼神,我们只是简单地交换了一下目光,就立刻起身跟着高颖前往北边。
半路上,我看到了高颖曾提到过的浅水滩。清澈见底,在几块岩石的缝隙里还有涓涓细流不断冒出。
水里并没有任何生物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更不知道高颖是否已经再次直面过那几只海豚。浅水滩在此时只是需要跨过的障碍,与周围景色一样,极为普通。
高颖带我们去了松林更深的地方,带我们去以惊愕的眼神,仰视一堵高墙,或是一个奇观。
面前的一切,我敢肯定是完全出自大自然的手笔,也只有大自然才具有这样的能力去创造出这骇人的一幕。我在看见它第一眼时,大脑里飞速闪过上千个词语,却找不到最为恰当、最为合适的那个,去为它赋予最恰当的描绘。
我只找到,最为苍白的解释。
倘若你曾去过大海,乘一叶扁舟寻找滔天巨浪,于死亡边缘抬头仰望百丈海水,你便有能力去赋予想象。此时此刻立在我面前的,就是一堵百丈巨浪,只不过构成这种滔天巨浪的蔚蓝色海水变成了细密嫩叶,只不过它一直静立着,没有像海浪一样无情地砸下。
“这是——墙?叶子组成的高墙?”安娜颤抖地说出属于她自己的描绘,“这是一棵大树吗,这么高?这得有好几十米了吧!”
“我觉得像是海浪。”我说了自己的比喻。
“这么高,都和以前的高楼一样高了吧?会不会这原本就是高楼,只表面不过爬满了类似爬山虎的植物?这些叶子挨得可真紧,看不到里面到底是什么。”艾文惊叹地自言自语,并不自觉地开始绕着“海浪”打量,等他走到海浪侧面,再次惊讶道,“后面还有!”
我们听闻也紧忙绕到“海浪”侧面,果然发现后面全是连片出现的“海浪”。它们都由绿叶组成,一个接一个的排队站好,用庞大恐怖的身子带给在场人所有人无比强烈的压迫感。
“奇观。”稚嫩的声音夹杂着太多崇拜的语气。
向导身子小,跑得慢,来的时候被心急的我们甩在了后面。他一到现场便突然跪下,脑门紧跟重重地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嘴里念念有词,“饶恕我,饶恕我们!”
有时,我们可以理解地面人的信仰——这种信仰,生成于恐惧之下。但此时,这个孩子所信仰的东西正试图摧毁我们的心理防线,放大我们的恐惧,让我们同化。这道声音出现在这儿,太不合时宜。
“这是什么?”感觉指挥官像是在凭空发问,然而最该给出答案的向导却仍然对着高墙叩拜,嘴里念念有词。
当你迫切想知道一个答案,而唯一知道那个答案的人又一直支支吾吾地不肯正面回答,这确实很让人恼火。尤其是在这样一个氛围里,人们的情绪很容易被放大。特别是指挥官作为队伍的领导人,其本身就可能承担着我们看不到的压力。
这应该是指挥官第一次把情感无所顾忌的释放出来,他就直接在其他人的注视下,一把拽住向导的衣领,将他暴力地从地上揪起来,大声吼道:“这是什么?”
事后想起,当时确实没有人去制止指挥官的野蛮行为,原因会有很多,就不一一赘述。
不过再怎么说,向导还只是个孩子。他被指挥官彻底吓呆,张大了嘴巴却一个音也发不出来。
指挥官可能也意识到这样做可能对快点得到答案并无帮助,于是他把向导扔回地上,语气也变得平和了些:“这到底是什么?我们还是第一次见到。”
“奇……奇观。”向导哆哆嗦嗦地重复了一遍。
“说点有用的,我保证你要是再敢提一声奇观,我就把你的舌头拔掉!”指挥官蹲下身子,与向导保持一个高度,然后用低沉的语气对向导说。
指挥官并没有进一步逼迫向导,他给了这个孩子足够多的时间去整理要说的内容。
“就是奇……村长只告诉我这种东西叫这个,代表着大地的愤怒,就是这个东西,将当年的那些城市一座接一座的吞没摧毁!”向导吞咽了一下口水,继续道,“村长只跟我提过一次,说这东西几乎是一下子顶破地面冲上来的,能轻松推倒那些由钢筋混凝土打造的建筑。”
“天崩、地裂,大海愤怒的咆哮。灾难之中,植被疯狂生长,以摧枯拉朽的力量顷刻间摧毁城市。”每个人都曾在史书里阅读过这段记录,可所有人都认为植被不可逆的疯狂生长有着一个漫长且恐怖过程,书中所用的修饰“顷刻间”只不过是在夸大其词。但眼前所见彻底颠覆了这种认知,若是每一座城市都曾承受过这种植被海浪的敲打,在顷刻间被摧毁,则是史学家说过的最诚实的话。
指挥官面色凝重的站起身,旋即打开了他的卫星地图。地图上对于这片区域描绘的十分模糊,尤其是黑松林以北的地方在卫星地图上更是一片空白。
“北方是什么?”指挥官问道。
“我没去过,就连黑松林内部我都很少去。只是村长说过,奇观会大量出现在城市遗址附近,也是一种预警,那里是禁区,十分危险,没有人会去那边。”
“这么说北面有城市?”指挥官若有所思的想了一会儿,然后对我们说道,“我认为应该去那边看看,城市可能比野外的勘察价值更高。”
我心中一惊,其他人的表情也微微有了些变化,都惊讶指挥官会忽略向导提到的危险。
“不,不能去!”向导突然起来大喊,连忙阻止,“远离城市,一定要远离城市!”其实不光是向导,我们其他人也不太认可这个决定。这个决定有点太突然。
“闭嘴!”指挥官十分讨厌别人反对命令,他可能也受够了耳边的叽叽喳喳。
但似乎没用,这个孩子竟破天荒地发起反抗,依然大叫着,“城市是当初的重点进攻区,里面全是危险,全是死亡!”
“我说——闭嘴!”说着,他再也无法忍受这种聒噪,竟在所有人的惊讶目光中用枪抵住了小孩儿的额头。勘察队成员之间相识不长,也互不知晓他人过去。但以这段时间的简单相处来看,指挥官并不拥有蛮横暴躁的性格,况且就常理而言,指挥官的人选起码都应该具备冷静这一共同特性。
但他竟在几分钟内一连两次将冷静置之脑后,此刻,更是肆无忌惮地去威胁一个孩子。
没有人见过指挥官如此疯狂的举动。此时,他双目赤红,变得分外陌生。
孩子再次被吓到了,比刚才更害怕,身子都在忍不住地发抖,看来他很清楚抵在他脑门上的东西代表了什么。我们也被吓到了,我发誓自己真的很想劝指挥官冷静,但话就刚好卡在干燥的喉咙里,怎么也发不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还是安娜率先开口:“指挥官,请你先放下枪,我们之间的一切事情都能靠商量解决,并不需要你手上那东西。”
“是啊,先放下枪,我们好好说。”高颖也开口劝道。
“我们要去城市。”指挥官扫了眼我们,语气不容置疑,“这是命令。”
又是这句话。刚抵达这里的时候,他总是把这句话挂在嘴边。
比如“禁止使用闹钟,这是命令。”“如果你不想死的话,就不要飞翔,这是命令。”“禁止夜晚擅自离开营地,这是命令。”“不要在未经检测的情况下食用任何来自地面的东西,包括水,这是命令。”等等。
倒是最近没有听到过这句话。说实话,刚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心里莫名产生了一种夹杂着厌恶情绪的抵触感,但这种感觉一瞬即逝。
“当然,我们会去城市,我喜欢探险。”艾文没有犹豫,率先同意。不过他才不喜欢探险,他只喜欢窝在实验室里。
高颖紧随其后,说道:“可能那边会出现更多新奇的动物,我同意去看看。”
“我估计那里的地质没什么可勘测的,但如果大家同意,我没意见。”安娜也点头同意。
最后轮到我了。除了指挥官,向导离我最近,我最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向导的炽热目光。但我很自然地忽略了这道恳求的目光,仍旧同意了指挥官的提议,说道:“我想只要我们小心点,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危险。毕竟我们也在地面生活了这么多天了,还没遇到什么威胁。”
每个人的回答都令指挥官满意。他收起枪,最后低头看了眼向导,然后说道:“全票通过,行动路线暂时改变,准备往城市方向勘察。当然,我肯定会向上级汇报这一决定,我相信上级会同意的,并有可能付给我们一份额外的报酬。”
额外的报酬?这很可能会成为一个好消息。
指挥官下令离开了这里,这也是我所愿意的,生怕从巨浪里出现什么恐怖的风吹草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