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看出了我的顾虑,在我身后安慰:“没事的,我已经准备好了,什么情况都能应对,打开吧。”
她将刀尖冲前,让我相信任凭里面藏匿的是何种恐怖,在冲出的一瞬间,都只会撞在安娜的刀尖上。
我深呼口气,语气坚定:“我要打开它了。”
尖刀狠狠撕扯着帐篷纤维,想要把藏匿在帐篷里的真相用力扯出来。可什么都没被扯出来,当我强行撕开帐篷的一瞬间,在我脑海里上演过无数遍的各种情景全都没有上演。我壮大胆子掀开一角朝里望去,里面空无一人,甚至行囊都被收拾整齐。狭窄的空间里聚集着来自各个人的目光,里面根本无处躲藏。我们仍旧确认了多遍,直到我抬起略微感到酸痛的后背,所有人才敢放心确认——里面确实没人。
“他去哪了?”时间过了良久,沉寂才被一道声音打破。没人开口,这是从我们心底一同冒出的发问。
“帐篷是从里面被反锁上的,他不可能就这样凭空消失。”声音从最后面传来,听起来很陌生,又带着一些颤抖。我敏锐地偏过头,只看到艾文不知何时,浑身上下已被恐惧支配,惨白的脸上布满了冷汗。
“东西都在,包括通讯设备。”安娜钻进帐篷里,对里面的所有东西一一进行检查,“没有通讯设备他就不可能与上级取得联络,那他就不可能是逃跑。”
我表示同意:“他是队伍里唯一一名训练有素的军人,不大可能做出把队员扔在这里,独自逃回家乡的事情。更何况他也没有理由去做个逃兵。”
安娜从帐篷里探出身来:“里面没有什么其他的东西,连张字条都没有。昨晚也没听到什么动静,应该是他自己离开的。”
“他会去哪?”
“不知道。但我们还是得找到他。”安娜无奈地叹了口气,“真是该死,他是队伍的指挥官,怎么能做出这种事儿来?”
“要我说就应该直接向上级报告这里的情况,然后立刻中断任务,让他们派人来找指挥官。而且他们还应该给予我们补偿,毕竟是他们内部的人导致了任务失败,不能怪我们。这耽误了咱的时间,让大家在这里受苦!”艾文伸手擦着额头的汗。在打开帐篷后,他的面色正在慢慢恢复。
安娜耸了耸肩,解释道:“要知道使用通讯设备需要安全密码,只有指挥官知道密码。”
“那他确实该死!”艾文听后轻啐了一口。
高颖表情紧张,问:“这么说,没有指挥官就没人能联系到上级?那如果我们找不到他,我们怎么回家?”
安娜回道:“如果真找不到他,我们就只能将希望寄托于那支要在沙滩与我们会合的勘察队。”
我说:“这可真不是个好消息。”
坏消息突如其来,现在明明阳光正好,可阴云还是不讲道理的要向我们压来。
“我不想一辈子都待在这里。”艾文的脸又变得煞白。
安娜安慰道:“我们不会在这里待一辈子的。别想太多,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到指挥官,一个大活人不会就这么凭空消失。他要离开营地,一定会在周围留下痕迹。”
高颖说道:“这么多天过去了,周围布满了我们的脚印。我们没接受过正规训练,分不清哪种痕迹是最新鲜的。”
“那咱们都努力想想,他到底会去哪里?”安娜的语气愈发焦急。
如果仅凭着急就能催出答案的话,那脸颊正滴落豆大汗珠的艾文,恐怕早就能想到答案。
原本头上的阴云已经在逼迫我们,在营地里忽然爆发的沉默又成了最可恶的帮凶。它帮着阴云扼住所有人的咽喉,势必让我们呼吸不得。
不知过了多久,我最先打破沉默:“沼泽。”
“沼泽。他去那儿干嘛?”高颖问,“你想到了什么吗?”
“指挥官是每天第一个要在外面独自忍受哀嚎的人,而且他的守夜时间比任何人都要久一些,万一他突然忍受不了这种哀嚎了怎么办,他会不会直接去找那个发出哀嚎的怪物拼命?”我缓缓说道,“我们都知道那哀鸣能让人有多烦躁、多愤怒。并且他还是个崇尚武力的士兵,他有独自去杀死怪物的勇气,也有这种莽撞,或许也有这个能力。”
“我只能说确实有这个可能性。”安娜说道。
“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到他还能去哪。”我说。
“那我们要去沼泽吗,要是他不在沼泽怎么办?”艾文问。
安娜说道:“我们就去沼泽找指挥官,如果他不在,我们还能折返去村子,在那里我们可以获得食物补给和狩猎工具,然后出发去沙滩,一边等待另外一支勘察队与我们会合,一边沿着周围看看能不能找到指挥官的活动踪迹。”
“我觉得可行。”我附和道,“我们总得试试看,不能干等着,况且安娜说的这条路线是很合理的。”
高颖看了眼艾文:“你觉得呢?”
艾文回道:“也只能这么办了,希望老天保佑,能让我们找到他。”
“那就准备出发吧。”高颖语气轻松说道,看上去她已经消化了这场突发事件。
做出决定后,压在营地上空的阴云也在不知不觉间退去。我站在阳光下面朝沼泽方向,总觉得那边有些漆黑,怕不是仅仅在来到地面的第四天,我就已经在这片森林里看不到一点出路。
不给我多想的时间,安娜便叫住了正在发呆的我,喊我一起帮忙收拾指挥官留下的行囊。其中,重要的通讯设备由安娜暂时保管,其他行李则由我背负。
我们在上午十时左右启程,朝海洋的方向行进,打算前往沼泽寻找指挥官或是他的尸体。中途大概下午一点左右抵达一条小溪,向远处望去,小溪另一边的树木已经开始变得稀松,植被也逐渐混乱起来,看样子是就要抵达森林与沼泽过渡的地带。
我们在准备穿越小溪之前获得了十五分钟休整的时间,我放下两份行囊,身体呈大字躺在地上,眼睛直视着蔚蓝的天空。我没有发现云彩,天空就这样赤裸裸地暴露在眼前,蔚蓝之下似乎带着些不真切的彩色光晕。光晕像水面扩散的涟漪,推动天空拉近与我的距离,仿佛太阳也离我并不遥远。
这带给了我一种想要展翅翱翔的冲动,忍不住一跃而起,扶摇直上。可我不能这么做。禁止飞行的指令在最后关头冲进我的大脑里,打碎掉从我脑海里涌出的危险冲动。
要知道人类刚拥有翅膀之初,就经常有人尝试从家乡只凭借翅膀飞向地面,但这种人总会沦为猛禽的食物,无一例外,鲜有生还。所以不光是地面,就连在家乡,我们也经常被教育在飞行时不要离地面太近。并且在后来,政府开始禁止人们飞离家乡太远。
肆无忌惮的飞行,对管理者来说也是一种麻烦。
在面对我们这些妄图于地面周围展翅飞翔的人,不同种类的猛禽似乎总能达成一致,就好像我们代表着威胁。
压制住飞翔的冲动,我专心利用最后一点时间休息,调配体力。安娜与艾文也都坐在一边沉默不语,只有高颖看上去精力充沛,蹲在河边研究小溪里的鱼虾。一只啄木鸟站在不远处的一枝树梢上,另一面,知更鸟在地上觅食,偶尔还传来一声声啼鸣。
最后一声啼鸣仿佛在提醒我们时间已到,我们继续上路,穿越小溪。小溪的另一边生长着一些灌木丛,我们惊动了一只正在休憩的刺猬,它害怕地蜷缩成一团,又露出一只漆黑的眼睛去审视在它面前的几个庞然大物。仙人掌静立在不远处,高颖和安娜对这个仙人掌群落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我则将注意力转移到周围零星的树木上,试图去寻找那种能生长出草莓的苹果树。然而这四周并没有那样的树木,我的脸上第一次露出失望的神情,先其他人一步来到森林最边缘。
在高颖与安娜还在对那些仙人掌进行研究的时候,我把注意力放在了面前的沼泽上:整个沼泽视野十分开阔,芦苇与茂密的杂草代替了高大的树木,部分积水区中生长了大片荷花,其宽大的叶子下肯定掩藏着复杂的生态系统。我还看到了好几种鸟类,但我能辨别出来的只有白鹭与鹤,它们在水洼边徘徊,混杂在一起。
“就像个乐园。”不知何时,高颖走到了我身边,“没发现吗,数种鸟类相聚在一起,共同分享着这片区域。这还只是我们能看见的,在那些蒿草间,肯定还有更多。这让我想到了家乡,不同种族、不同肤色的人共同分享着同一空间。”
“没觉得——”我尴尬一笑,但是实话实说,“我只看到了混乱。若是管理起来,想必一定很繁琐。”
“为什么要管理呢?这样的状态很好呀。”
我耸耸肩,承认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不知道,只是觉得。”
“看来不同的人的确会有不同的看法。”高颖走到前面招呼我们,“大家都小心一点,可能会有危险。”危险也许来自那只徘徊在沼泽的怪物,也有可能来自某种大型动物。
所有人都在进入沼泽时怀揣着警惕。我起先还以为稍有不慎就会被沼泽牢牢吸住,因此每一步都尽量放轻,害怕沦为食物。后来被安娜告知这片沼泽并不具备那种吃人的特性,才逐渐放下心来,敢于安心的把脚掌紧贴于地面。
暂时尚未发现危险,不过我们尽量远离水洼,高颖认为那里可能会有鳄鱼出没。安娜的右手一直摆放在腰间,那里有一把手枪,她与指挥官拥有可以动用枪支的条件,其余人则在有必要的情况下才可以使用。她还背着一个箱子,里面装着的正是在必要情况下才能动用的备用枪支。
水獭从我们眼前钻入泥土里,后面还跟着一只狡猾的狐狸。灌木丛里有几只像是老鼠的东西,聚在一只矮胖浣熊面前翘首以盼,像是在聆听一场演讲,然而浣熊能给它们带来的只有粗重的呼噜声。我们拍摄下了这一奇怪的会议,随即继续赶路。还发现了几只青蛙,正鼓着腮帮遥望着那些在水面上嬉戏的鸟类,眼睛里充满了羡艳。一只飞虫缓缓飞过,青蛙倏忽间吐出舌头将飞虫捕获,羡艳的眼神也在一瞬间填满了满足。
还有种种,不过我们不具备研究与记录的时间,高颖只能将它们暂时拍摄下来,打算日后再折回研究。
绕过一片高大茂盛的芦苇荡,视野再次开阔起来,忽然发现不远处矗立着一棵矮松树,它十分倔强又很孤独地矗立在一片水洼边上。树下站立着两只十分怪异的梅花鹿——硕大的角,身体近乎透明,又带着些许荧光特质,除了猩红色的斑点外,还有许多暗红色细线好似在体内纵横交错。
正低头从地上寻捡的它们突然意识到了我们的存在,抬起那看起来愚蠢的脑袋,用呆滞的目光看向我们。
我们不动,它们也不动,就这样静悄悄地相互对视着。
我想它们应该是从森林里误闯到这里,然后在这里迷路……它们来回寻觅,却在沼泽地里越陷越深,最终只能迫不得已的将一棵低矮的松树当做在森林里的家的标志。
高颖忍不住举起相机。相机响起“咔”的一声,将这两只样貌奇怪的梅花鹿记录在镜头里,同时也记录下了波动的水面:一双眼睛浮出水面,充满着来自捕食者的杀意。
巨大的头颅破水而出,然后是壮硕的身子。
这头河马简直是庞然大物!当它一只脚踏上地面时,整个大地似乎都在颤抖。
可是背对着河马的两只鹿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在死亡来临之际,它们仍旧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就好像我们浑身上下都充满了能牢牢抓住它们全部视线与注意的特质。
然而河马可不会有善心继续等待它们,它已经张开了倾盆大口,嘴里全是代表着恐怖的血腥殷红。它伸长脖子,用大嘴将其中一头梅花鹿包围——高颖忍不住叫出了声,其余人的脸色在这尖锐的喊声中也变得分外煞白,但在这场短暂却尖锐的叫声中,其他动物却表现得无动于衷。
其中就包括那头已经被死亡裹挟的梅花鹿。
鲜血飞溅,骨骼被牙齿碾碎的声音响彻天际,那是一阵阵令人恶寒胆颤的酥脆声。河马进食吞吐的声音无情地敲击着我们的心弦,它甚至将自己的嘴角微微上扬以表示美味,最后仰头一口吞下整头鹿,抖动巨硕庞然的身躯来向我们传达满足。
直到一滴飞溅的鲜血扎进另一头梅花鹿的眼里,它才后知后觉地有所反应。先是蹬开四肢向一侧逃窜,然后又发了疯似的绕了一个圈,最后竟直直地朝那棵矮松树冲去。
就好像是精确计算过。当沦为食物的梅花鹿被河马吞进肚子里的同时,另一头鹿则以以殉情的姿态,用尽浑身力气一头撞向矮松树!
水畔,矮松树旁又添了一笔鲜血。折断犄角的鹿坚持了一会儿,然后才摇摇晃晃地跌倒在地,它的头碎了一地,周围全是鲜血与碎片。
河马不屑地看了眼忽然发疯自杀的梅花鹿,从始至终将我们无视,悠然地潜入水底。
地上的鲜血一部分缓慢地流进黑黝黝的水面,一部分渗入地下,直达矮松树根部。
一场恐怖的闹剧默默收场。而我在刹那间发现,那棵松树貌似变得高大了一分。
一场荒唐而诡谲的交易。我心底笃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