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至,让汤曰:“君何不知分也!君所治,夷灭者几何人矣!今人言君皆有状,天子重致君狱,欲令君自为计,何多以对为?”汤乃为书谢曰:“汤无尺寸之功,起刀笔吏,陛下幸致位三公,无以塞责。然谋陷汤者,三长史也。”遂自杀。
——《汉书·张汤传》
元狩五年(前118年)三月,有人告发丞相李蔡侵占汉景帝阳陵区域的空地埋葬家人,汉武帝闻之大怒。汉朝本就以孝治国,身为丞相竟然敢侵占皇帝生父的陵寝土地,这还得了,遂立即下令将李蔡交由法吏严惩。
正所谓“刑不上大夫”,周朝时期因刑罚主要为肉刑,因此通常不对卿大夫以上贵族使用带有侮辱性质的肉刑,那么卿大夫以上的官员犯了罪又该怎么办呢?基于对贵族的道德品质要求,卿大夫应该主动前往宫阙请罪,然后在得知君主治罪的消息后,面向国君方向跪拜两次,然后自尽,而不必施以刑罚。
或许是沿袭于此,汉朝时期君臣之间通常有一种特殊的默契,一旦九卿以上官员,尤其是位列三公者,在明知自己犯罪,而得到皇帝下狱治罪的消息后,通常都不前往狱中受审,而是直接自尽。一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名誉,免受皮肉之苦;二是为了保全家人,避免家族受到牵连。
李蔡深知私自侵占皇陵乃是大不敬之罪,自己已是难逃一死,如果受审弄不好还会连累家人,遂选择自杀而死,乐安侯国被废除。次月,汉武帝任命太子少傅、武强侯庄青翟接任丞相一职,汉武帝即位之初,因改革触怒窦太后,窦太后废掉了汉武帝任命的丞相窦婴,改以庄青翟为丞相,窦太后去世后,汉武帝便罢免了庄青翟,改以田蚡为丞相,没想到时隔多年,庄青翟竟然再次担任了丞相。
李蔡事件让汉武帝意识到,丞相的权势虽然已经大不如前,但明显缺乏监督。于是,为了加强对丞相的监察,汉武帝下令在丞相府增设司直一职,名义上是负责协助丞相纠举不法,实际上对于丞相同样有监察职权。
元狩六年(前117年),汉武帝身患急症,始终难有起色,后在方士游水发根的建议下,找来一上郡巫师。巫师言称神灵传信于自己,让汉武帝不必担心病情,待病情好转后,可前往甘泉宫与自己相会。
过了一段时间,汉武帝的病情果然有所好转,于是立即决定前往甘泉宫相见。在途径右内史管辖区域时,汉武帝发现沿途道路大多损坏失修,对于右内史义纵的玩忽职守极为恼怒,说道,“义纵难道认为我再也不能走这条道路了吗!”
当初,汉武帝之所以将酷吏义纵调入京城,便是看中了他狠辣的办事风格,然而义纵自奉调入京以来,虽然对于京畿一带私铸钱币者大肆捕杀,却始终没能遏制盗铸之风,这让汉武帝对他的办事能力极度怀疑,如今又见京畿道路损毁严重,不禁对于他的履职能力也产生了怀疑,内心深处开始对义纵愈发不满。
同年冬,为了进一步打击隐瞒财产和偷税漏税的行为,汉武帝命令杨可主持告缗事务,杨可到任之后,大肆鼓励商人、百姓之间相互检举揭发,以致民间私告成风,社会急剧动荡。义纵认为杨可此举无异于饮鸩止渴,告缗虽然可以推动财产税的征收,增加国家收入,但对于国家的稳定却造成了极大损害,因此在未经请示汉武帝的情况下,便派人将杨可的部下抓了起来。
此事传到汉武帝耳中,立即惹的汉武帝大为恼怒,毕竟告缗可是汉武帝亲自下诏推行的政策,义纵此举无异于公然阻挠诏令的推行。在汉武帝看来,你一个右内史不好好履行自己的职责,却跑来阻挠朕的政令推行,这岂不是无法无天了?于是,汉武帝立即下令逮捕义纵,并命大臣杜式严查,义纵最终以破坏执行诏令之罪被杀。
就在义纵被杀后不久,作为酷吏代表人物的张汤,亦陷入了危机之中。
西汉早期,官僚系统基本沿用秦朝,御史大夫虽然担负着监察百官职责,但作为副相,其主要职责还是协助丞相处理政务,监察之权主要由其属官御史中丞代理。
河东郡人李文曾与张汤有嫌隙,后来李文出任御史中丞,拥有了监察百官职责的他,便开始利用职务之便不断找时任廷尉的张汤麻烦,他利用兰台保管朝廷典章图集的便利,多次在上奏的文书中查找对张汤不利的证据,虽然始终没有得逞,但也让张汤担惊受怕、战战兢兢。
再后来,张汤出任御史大夫,成为了李文的顶头上司,张汤于是也利用职务之便不断打压李文。不过,由于张汤主要负责理政,而李文负责监察,两人虽是上下级,但职责却并无交叉,张汤拿李文一时间也没有好办法。
张汤有个属吏名叫鲁谒居,知道张汤对李文长期不满的他,为了讨好张汤,便指使他人上书汉武帝,影射李文图谋不轨。起初汉武帝并未在意,毕竟一个文臣能图谋不轨到哪里去,便将此事交给了张汤处理,正愁找不到机会的张汤哪里肯放过这种机会,遂炮制罪证将李文处以死罪。
虽然凭借着多年查办案件的经验,张汤所列举的罪证找不出任何漏洞,但汉武帝还是觉得一个御史中丞图谋不轨有些太过奇怪,事后曾向张汤问起此事,“为何会有人告发李文图谋不轨,此事你可曾查过?”
张汤明知道此事乃是鲁谒居所为,但还是故作糊涂的说道,“大概是因为李文的熟人因为与其有怨,这才上书告发。”
正所谓“帮领导做一百件好事,不如和领导一起做一件坏事”,凭借除掉李文之功,张汤对鲁谒居愈发信任,鲁谒居患病时,张汤不仅前往探望,甚至亲自上手为鲁谒居按摩双足。
然而,张汤恐怕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探望关心下属的举动,却直接让自己陷入了绝境。
在汉武帝实行盐铁官营之前,赵国凭借着境内铁矿,也算是日进斗金,然而自从盐铁官营政策推行以来,铁矿被收归朝廷管理,断了财路的赵王刘彭祖,日子那是一天不如一天。然而,盐铁官营毕竟是汉武帝亲自下诏推行的政策,赵王刘彭祖可没那个胆量公然对抗朝廷,于是他便时常上书告发境内的铁官。
由于御史大夫承担着上传下达的职责,无论是官员上书还是皇帝下达诏令,都要经过其手。赵王刘彭祖的奏章便也不可避免的落到了张汤手中,为官多年的他如何看不出刘彭祖的心思,作为盐铁官营措施的发起人,张汤自然不希望该制度遭到抨击,遂将赵王刘彭祖的奏章抛到了一边,并未呈送汉武帝,以致刘彭祖的上书屡屡石沉大海。
刘彭祖在得知此事乃是张汤从中作梗后,心中的恼怒可想而知,为了对张汤予以打击报复,刘彭祖便也派人暗中搜集张汤的罪证,并因此得知了张汤为鲁谒居按摩双足之事。刘彭祖可不相信,平日里冷酷残忍的张汤会好到给下属按摩的地步,于是派人向汉武帝密奏,“张汤作为朝廷重臣,掾史鲁谒居有病,张汤却亲自到他那里为其按摩双足,我怀疑他们可能一起干了什么大坏事。”
诸侯王告发朝廷重臣,汉武帝可不敢大意,立即命廷尉负责调查。由于鲁谒居已经因病去世,为了查清真相,廷尉便将他的弟弟传唤到了衙门,拘押于导官署。
当时,张汤还不知道朝廷在查办自己。一日,张汤恰巧前往导官署审理其他囚犯,因此见到了鲁谒居的弟弟,张汤有心替其脱罪,却又不知他到底犯了什么罪,于是只好假装不认识,免得贻人口实,打算离开之后立即派人调查运作。
然而,鲁谒居的弟弟却不知道张汤心中的想法,眼见张汤见到自己却装作陌生人一样,心中顿时升起无尽的怨恨,遂托人上书告发了张汤与鲁谒居共同谋害李文之事。
由于张汤办事雷厉风行,又常常符合自己的心意,汉武帝一直对张汤宠信有加,如今听说他竟然瞒着自己做出这等龌龊之事,顿时大为恼怒,立即召见御史中丞咸宣,命其查办此案。
咸宣乃河东郡杨县人,早年曾在河东太守手下担任佐史,卫青前往河东买马时,见其十分干练,便向汉武帝予以推荐,汉武帝于是调任咸宣出任厩丞。在任期间,咸宣尽职尽责,因而后来又被升任御史,并曾参与主父偃谋害齐王和淮南王谋反等大案的侦办。尤其是淮南王谋反案时,咸宣不仅与时任廷尉的张汤有过来往,而且两人配合的极为密切,最终成功将衡山王和江都王拖下了水,因而以敢于判决疑难案件所着称,也正是凭借着此案之功,张汤后来升任御史大夫,而他则在李文获罪被杀后,迁任御史中丞。
咸宣不仅曾与张汤合作过,而且张汤对他还有提拔之恩,然而咸宣对张汤非但没有感激之情,反而十分怨恨。原因其实很简单,咸宣担任御史近二十年,虽然做事勤勉,却始终难得提拔,他原本以为凭借着当年共同查办淮南王谋反案的情谊,张汤会重用自己,却没想到张汤并未念及旧情,直到李文被杀,自己才被任命为御史中丞。
因此,咸宣在接手此案后,非但没有替张汤开脱,反而穷追狠治,恨不得一举将张汤给扳倒。
就在朝廷追查张汤之时,张汤自身不仅毫不知情,反而又得罪了一个不该得罪之人。
自文景两朝以来,前任丞相离任之后,多以御史大夫继任丞相之位,因此当李蔡因罪自尽后,张汤一心想要继任丞相之位,然而天不遂人愿,张汤只是暂代了丞相一职月余,汉武帝便任命庄青翟接任了丞相一职,没能更进一步的张汤因此对庄青翟生怨。
元鼎二年(前115年),汉武帝接到禀报,有人盗挖文帝皇陵中陪葬的钱币,汉武帝因此震怒,丞相庄青翟、御史大夫张汤得知后,便约定上朝时一起向汉武帝谢罪。
然而,等到上朝时,张汤却玩了个心眼,他心想,丞相按制应当在四时到各皇陵祭拜,皇陵被盗应该是丞相的罪责,与自己有什么关系,自己凭什么跟着一起领罪。
于是,在丞相庄青翟跪地谢罪之后,张汤并未按照约定上前请罪,反而装作没事人一样。张汤不仅违背了与庄青翟的约定,而且在汉武帝派遣御史调查此事时,还打算倒打一耙,私下召见御史,暗中嘱咐于他,意图将盗钱一事全部推卸到庄青翟身上,甚至嘱咐御史查办庄青翟明知故犯之罪,趁机将其扳倒,自己好取而代之。
然而,此事随后便传到了丞相府,丞相长史朱买臣、王朝、边通遂劝说丞相庄青翟先下手为强。
朱买臣早年也是汉武帝身边的文学近侍,而朱买臣之所以受到汉武帝的任用,离不开同乡庄助的推荐。当初,朱买臣来到京城,向汉武帝上书希望得到重用,却始终没有下文,直到遇到同乡、时任中大夫的庄助,经其推荐才得以面见汉武帝,进而入朝为官,因此朱买臣对庄助始终心怀感激之情。
张汤审理淮南王谋反案件时,庄助因曾与淮南王刘安来往而获罪,汉武帝本不想杀他,但张汤却坚持认为,庄助身为天子近臣却与诸侯王交往,罪不容诛,最终导致庄助被杀,这让朱买臣极为不满,两人因此生怨,不过当时朱买臣还在地方任官,与张汤并无过多交集。
后来,朱买臣从会稽太守升任主爵都尉,但仅数年便又因犯法而被免官,降职为丞相长史。朱买臣曾去拜访张汤,结果不仅张汤高傲地坐在床上,就连御史府的府丞和掾史也都对朱买臣极为慢待。
要知道,当初朱买臣受到汉武帝重用时,张汤还只是小吏,见到朱买臣时常常要跪拜行礼。如今张汤却是如此面目,这更让朱买臣加深了对张汤的怨恨,常欲置张汤于死地。
边通则以纵横之术出名,而且性格极为刚烈,其先后两次出任济南国相,后来也因罪免职,降为丞相长史。
王朝是齐地人,以懂得方术而出名,一度官至右内史,结果后来也是因罪被降职为丞相长史。
朱买臣、王朝、边通三人的地位都曾比张汤高,当年张汤没少对三人卑躬屈膝,如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此时双方的地位天差地别,因而张汤代理丞相期间,常常故意凌辱三人,三人虽然心存不满,但因地位之差,也只能委曲求全,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了报复的机会,他们岂会错过。
为了对付张汤,朱买臣三人私下谋划一番,然后对丞相庄青翟说道,“当初张汤与丞相相约向皇帝谢罪,然而事到临头,却出卖了丞相。如今又打算以宗庙之事弹劾丞相,这是欲取丞相之位啊。”
庄青翟问计于三人,三人认为可先拿住张汤罪状,然后先下手为强,抢先弹劾张汤。庄青翟同意三人所请,朱买臣等人于是派人逮捕了张汤的好友田信等人,经过严刑拷问,果然拿到了张汤很多罪状。
之后,朱买臣等遂上书汉武帝,“张汤向皇帝奏请施行法令时,商人田信等人总是先知道而能囤积居奇,赚了钱后又分给张汤。”
汉武帝闻之大怒,召张汤入宫,就泄密之事责问于他,张汤却是一脸茫然,非但没有谢罪,反而诧异的道,“大约有人泄漏,亦未可知。”
与此同时,御史中丞咸宣业则将鲁谒居之事查办清楚,将张汤与鲁谒居合谋害死李文之事,原原本本的告知了汉武帝。
汉武帝因此认定张汤心中险诈,多次蒙蔽自己,于是派使者以八项罪名前去责问张汤,然而张汤却根本不认账,一一予以了否认,汉武帝于是又派廷尉赵禹去责问张汤。
赵禹见到张汤后,诘问于张汤,张汤仍然不服,赵禹便说道,“阁下为何如此不知分寸!试问,这些年来你审讯处死了多少人?族灭了多少人?如今你被他人告发,事事皆有证据,天子不忍加诛,你却不知好歹,依旧在此巧言置辩?不如就此就此自决,或可保全族!”
张汤也自知难以幸免,便向赵禹讨要了一张纸,提笔写道,“臣汤无尺寸之功,起于刀笔吏,幸蒙陛下过宠,忝位三公,无自塞责,然谋陷汤者,乃三长史也。臣汤临死上闻!”
写罢,张汤将纸交给赵禹,然后取剑在手,发狠一挥,就此毙命。
张汤死后,兄弟们本想将张汤厚葬,其母却说,“张汤作为天子大臣,如今遭受恶言中伤而死,又何必厚葬?”于是,其家人只是将其草草收殓,以牛车载棺出葬。
朱买臣等人弹劾张汤的罪名,便是张汤与商人合谋牟利,然而张汤死后,汉武帝命人搜查,结果为官数十年的张汤,家产还不到五百金,而且多为汉武帝的赏赐所得,又何来以权谋私之说。
赵禹将张汤之死回报汉武帝,汉武帝看过张汤的遗书后已然略有悔意,后来又听说张汤家中并无余资,张汤之母更是严禁家人厚葬,这才觉察到自己遭受蒙骗,遂将朱买臣、王朝、边通全部抓获,查明陷害张汤之事后,全部处死于闹市,以为张汤抵罪,丞相庄青翟也因此被迫自尽。
为了告慰张汤的在天之灵,汉武帝又下令晋升了张汤之子张安世的官职。之后,汉武帝任命高陵侯赵周为丞相,以万石君石奋之子石庆为御史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