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入,吕后使武士缚信,斩之长乐锺室。信方斩,曰:“吾悔不用蒯通之计,乃为儿女子所诈,岂非天哉!”遂夷信三族。
——《史记·淮阴侯列传》
汉十一年(前196年)正月,就在刘邦在外平定陈豨叛乱之时,京城长乐宫中,皇后吕雉正听取着官员们的奏事。
刘邦在易储失败之后,鉴于刘盈性格太过仁弱,刘邦不得不担心,未来他即使继承了皇位,能否压得住这满朝功勋宿将,能否镇服那些诸侯王。为了确保刘氏江山的稳固,为了刘盈能够坐稳皇位,更为了避免汉朝像秦朝那样二世而亡,刘邦开始有意让吕雉一定程度的参与朝政,以便在自己百年之后,吕雉能够辅佐刘盈。
为此,刘邦在出征平定陈豨叛乱之时,命令太子刘盈留京监国,同时以皇后吕雉和丞相萧何辅政。
结束一天的奏事,待大臣们退下之后,吕雉这才卸下包袱,略显疲惫的揉着额头,旁边的侍女见状,连忙上前替吕雉放松揉捏起来。在侍女的尽心服侍之下,吕雉神情放松之下,不禁回想起了自己的前半生。
吕雉出身优渥,自幼便是锦衣玉食,即便是秦始皇统一天下之后,家世地位不及以往,但凭借着多年来积攒的家财,吕家仍然不必为生计发愁,直到后来因为避仇逃亡沛县。
为了家人的安危,她不得不嫁给刘邦,即使刘邦在当地名声并不好,即使刘邦已经四十多岁,即使刘邦好色且未婚先育,她也只能默默接受。
刘邦早年间整日在外晃荡,即便结婚生子却仍不收敛,作为妻子的吕雉甚至三天两头也难以见其一面。嫁给这样一个人,吕雉又有何幸福可谈,然而当时的吕雉对此毫无怨言,始终默默履行着一个妻子应尽的义务,一人操持家务、抚养孩子、赡养公婆,此时的吕雉绝对堪称贤良淑德的典范。
后来,刘邦押送徒役前往关中,却因徒役逃走而逃奔芒砀山,面对朝廷的追查,吕雉在原本就要承担家庭重担的基础上,不仅要面临朝廷的盘查,还要给刘邦送衣送饭,甚至因此在狱中受尽屈辱,很难想象出身优渥的吕雉是如何度过这段艰难岁月的。
刘邦起兵之后,又常年率兵在外征战,早些时候因为刘邦在泗水郡周边作战,家中时常还能收到他的消息,但当他率军西征之后,便与家人几乎中断了联系,而他这一走便是三年。虽然刘邦离家之时留下审食其照顾家人,但在那个乱世,带着一双儿女在家的吕雉岂能不担惊受怕,唯恐哪一天传来的便是噩耗。
数年之后,好不容易得到了刘邦打回彭城的消息,然而,夺取了彭城的刘邦并未返回家中,反而在项羽宫中整天寻欢作乐。吕雉最终也没能等来与丈夫的团聚,反被回援的楚军抓获,深陷敌营充为人质。
举目无亲,又身在敌营,我们难以想象吕雉又经历了怎样的磨难。广武对峙时,项羽以刘太公、吕雉等人性命相要挟,刘邦却冷血的表示拒绝。刘邦此举固然是理性下的必然选择,但对于吕雉来说,又何尝不是对待亲人的残忍之举。数年间经历了这么多,此时的吕雉对于刘邦可以说已经心如死灰。
身陷楚营两年,吕雉终于被释放,可是此时刘邦身边早已是美女如云,而受尽折磨的自己却已是昨日黄花。虽然刘邦称帝以后,将吕雉立为了皇后,将刘盈立为了太子,然而这何尝不是作为原配夫人和嫡子应得的?
更何况,吕雉虽然成为皇后,高高在上,但却如同生活在冷宫中一般,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刘邦几面。不过,历经数年的颠沛流离,此时的吕雉早已心坚似铁,也早已对刘邦彻底死心。因此,她也不去与那些正值青春年华的美女们争宠,失去了感情寄托的她,也只能将全部心思寄托在一双儿女身上。
正因如此,只要不涉及儿女之事,吕雉对于刘邦的其他事务从不过问,但只要涉及到儿女的事务,吕雉则必将拼死力争。在女儿已经出嫁,儿子的太子之位得以稳固之后,吕雉目前唯一的期望,便是帮助儿子顺利继承大宝,辅助他坐稳皇位。
就在吕后陷入沉思之际,突然有人进来禀报,说有人上书告发淮阴侯韩信谋反,吕雉听罢顿时一惊。
原来,淮阴侯韩信的一位家臣因为犯错,被韩信囚禁了起来,并打算处死,家臣的弟弟为了营救兄长,这才跑到长乐宫,上书吕后告发韩信意图谋反。吕雉听完奏报,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连忙派人召丞相萧何入宫商议。
萧何分析后认为,此等危急时刻,首先要搞清楚的便是韩信到底有没有反。为此,萧何简单与吕后商议一番后,便立即对上书告变之人展开了讯问,问他有何证据证明韩信谋反。
告发者告诉萧何,陈豨之所以造反,都是韩信的主意。当初陈豨前往代地任职前,曾前往韩信府上辞行,韩信却将陈豨拉到一旁僻静之处,对陈豨说,“您镇守的地区,乃是天下精兵聚集之处,而您作为陛下最宠幸的臣子,如果有人说您反叛,陛下一定不会相信,但如果有人一而再、再而三的告发,那么陛下也会认为您在造反而亲自率兵前来围剿了”,并对陈豨承诺,只要陈豨在外谋反,自己将在长安作为内应,如此天下便唾手可得。
同时又说,陈豨造反之后,陛下亲自率兵前往平叛,韩信也接到了随从出征的诏书,但他却以生病为由没有跟随,反而暗中派人与陈豨联系。而且,韩信已经和家臣商量妥当,将在夜里假传诏书赦免各官府服役的罪犯和奴隶,然后将他们武装起来袭击皇后和太子,趁机夺取京城。
韩信自被废为淮阴侯以来,对于朝廷本就满怀怨言,不仅称病不朝,而且对于朝政和大臣多有怨言,这些大家早有耳闻,如果说他因为怨恨而反叛,并非没有可能。因此,见上告者说的这么有鼻子有眼,吕后和萧何立时便信了七八分。
更何况,汉初沿用秦国的军功爵制,如今在朝廷各衙门任职的官吏之中,有不少都是韩信旧部,如果任由其起事,谁知道会造成多大的威胁。
由于早年的经历,吕雉虽然被锻炼的心坚如铁,但也正因屡经磨难,导致她极度缺乏安全感,她本就担心刘邦出征在外,自己难以震慑这些功臣,如今韩信不仅有反心,更有谋反的能力。
韩信到底有没有谋反之心?吕雉根本不敢赌,更不能赌。因为她知道,当此局面下,一旦韩信真的反叛,自己根本没有把握能够弹压,前方战乱未平,若是京师再生叛乱,恐怕刘氏江山就真的要走到尽头了。因此,哪怕上告者乃是诬告,她也只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既然无论真假都只能相信韩信谋反,那么接下来就是该如何处置韩信了。如果说韩信真的已经准备好了谋反,一旦处理不慎,便极有可能让他的同党狗急跳墙,京城立时便要大乱。
看着吕后问询的目光,萧何先是摆了摆手,让上告者退下,又让一旁的侍者全部退了出去,这才拱了拱手道,“为今之计,只有擒贼先擒王,将韩信先行拿下了。”
鉴于萧何和韩信的关系,吕雉本也担心萧何的态度,因此一直在注意他的举动,如今听了萧何此话,吕雉这才放下心来,真正开始思考对付韩信的办法。对于萧何的建议,吕雉思考片刻后问道,“如此一来必然不能将其党羽全部抓获,若是那些党羽狗急跳墙……”
萧何回道,“我们可以先放出风去,就说陈豨已经战败,陛下不日便要返京,让他们自以为失去外援。如此一来,他们即便想要起事,必然也要有所顾及。此外,捕杀韩信虽然可能打草惊蛇,但此事韩信乃是关键,没有了他的串联,其党羽即便起事,我想也搅不起什么风浪。”
吕后又问,“那么,该如何抓捕韩信呢?”
萧何说道,“可利用平定陈豨叛乱之事做文章,到时臣派人去请他入宫恭贺平叛取胜,皇后则可预先埋伏武士,只要韩信入宫,便可趁机将其拿下。”
吕后闻言点了点头,认为此举确实可行,但随即又问道,“韩信被捕后,又该如何处置?”
萧何想了想,伸出三个手指,说道,“不审、不问、不理,杀了便是。如此一来,或可避免其党羽狗急跳墙,谋反毕竟是大罪,如果那些阴谋叛乱者不知自己是否暴露,自然不敢再贸然起事,京城便也安稳了。”
吕后想了想,点头道,“丞相思虑周全,那便按您的办法去办吧。”
萧何领命退下之后,吕后揉着眉心思虑良久,这才叫过一个亲信,命其手持诏令和虎符,加强宫禁安全,同时调集禁军埋伏于侧殿。
萧何离开皇宫后,先是派人四处散播消息,说陈豨已经兵败身死,陛下不日便要班师回京。
消息传出,果然有不少功勋臣子前往长乐宫恭贺,萧何也趁机带人前往韩信府上,邀其与自己一同入宫祝贺,韩信本想拒绝,萧何却拉着他的手道,“就算生病,也勉强去一趟吧。”
韩信实在拗不过,只得跟着萧何入宫。然而,韩信刚刚进了长乐宫,还不等见到吕后,早已得到命令,埋伏在侧殿的武士便立即一拥而上,将韩信当场拿下。
直到韩信被绑缚起来,一直在侧殿注视着一切,心跳加速的吕后这才真正放下心来,在禁军的保护下走出侧殿。一如此前与萧何商量的那样,吕后对韩信“不审、不问、不理”,立即命人将韩信押入长乐宫钟室处死。
临死之时,韩信悲愤万分,想起当年攻占齐地后,蒯越对自己所说的话,不禁愤然高声道,“吾悔不用蒯通之计,今日果真被这宵小之辈所害,当真是天意啊。”
当禁军将领将这番话禀告吕雉后,吕雉虽然不知当年蒯通对韩信说了什么,但从其语气来看,显然对朝廷不是什么有利之语,不禁心中暗想,“莫非韩信早有反意?”为了以绝后患,吕后又下令夷灭韩信三族。
次月,在陈豨叛乱已经被基本平定的情况下,刘邦自前线返回长安,在得知韩信被杀的消息后,却是“且喜且怜”,喜的是韩信的威胁终于被诛除,吕后行事足够果断,怜的则是韩信一身才能,却落得如此下场。
不过,既然人已经死了,再纠结这些也就没有了意义,刘邦于是又问韩信可曾留下了什么遗言,吕后便将韩信临终所言如实告知了刘邦。
刘邦也不知道蒯通当年与韩信所议之事,为了搞清楚真相,便下令齐国抓捕蒯通送往京师。
当初,由于自己的建议未被韩信采纳,蒯通担心将来事发会遭到清算,只好假装患有疯病脱离了韩信,就此隐居在齐地。直到汉朝建立以后,韩信被废为淮阴侯,而始终没有人追究当年之事,蒯通这才重新出来活动,却不想韩信临终之言,又将自己牵连了出来。
蒯通被送入京城后,在他的讲述下,刘邦这才知道了当年蒯通劝说韩信自立之事,于是怒而问道,“你为何教唆韩信反叛?”
蒯通回答道,“虽然确有其事,但正因韩信没有用臣的计策,所以现在自取灭亡了。如果他当初用了臣的计策,陛下又怎能诛灭他?”
闻言,刘邦大为恼怒,下令道,“把他给我烹杀了!”
蒯通全然不惧,继续说道,“秦朝统治崩溃,崤山以东大乱,异姓同时起兵,英雄豪杰如乌鸦一般聚集。秦朝已经失去了‘鹿’,天下人共同追逐,才智高绝、动作敏捷之人率先得到。盗跖的狗对尧帝狂吠,不是因为尧不仁,而是狗本来就要朝主人以外的人狂吠。那时候,当时我作为韩信谋士,自然要为韩信考虑,如今作为陛下的臣子,当然只能忠心于陛下。况且,想要夺取天下的人太多了,只是力量不够罢了,您能将他们全都烹杀吗?”
刘邦闻言,认为其所言有理,这才熄了胸中怒火,赦免了蒯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