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金城郡,刚刚进入武威,入目之处,皆是荒凉。
这里不比中原,戈壁、沙丘、盗匪、羌夷使得农耕被破坏的非常严重,再加上地方豪强和贪官污吏横行,致使河西走廊繁荣不在,大量百姓流离失所,背井离乡。
这便是杨泽等人进入武威时看到的景色。
金色大漠,滚滚黄沙,远处便是坐落在戈壁上的一座城池,一座用夯土铸造的城池,武威郡城。
武威,一座雄伟的古城,号称五凉之都,有凉州,雍州等古称。
早些年羌人作乱,占据武威,以此为都,建立了大凉国,二十年前,先帝在位时才彻底平定了这场叛乱。
尚未抵达武威城下,就看到城外密密麻麻围着一大群流民,这些流民都聚集在武威城下,雄伟的城池高耸,但城门却早已紧闭,如今的河西各地都不太平。
帝国日渐衰落,边军府兵也不似开国之初那般勇猛无敌,无论是西陲还是河西各郡的郡兵,还是都督府掌控的府兵,都像是绣花枕头一样。
打仗,他们不行,但是对内镇压叛乱和剿灭弱小的山匪却是非常拿手。
尤其是在滥杀无辜百姓,冒领军功这种事情上,层出不穷。
身为武勋世家的杨泽,年幼时在其父的谆谆教导下,对于大陈军备的糜烂,多少是知道些的。
之所以提及这些,那是因为武威城地处河西重地,境内不仅有重要的关隘,更是丝绸之路的要冲,是连接帝国心脏和西域各国重要的交通枢纽。
历年来,无论是西域各国还是北方的游牧民族都对河西这片肥沃的土地,垂涎三尺。
去岁年初,西域数个小国进犯西垂,围卢城而不攻,大军绕道南下,仅一日就破了玉门关,杀入敦煌郡,屠戮大陈百姓七万余人,虽说最后武威援军及时赶到,击败了来犯之敌,但对于大陈而言,却是一场不折不扣的惨胜。
大陈真的打不过这些西域小国吗?
显然不是。
强大的国家,一旦内部出现分歧和内斗,距离灭亡就很近了。
今岁,西域小国卷土重来,在去年得到甜头的他们,这一次发动了八万联军再次进犯西陲。
西陲告急,无数百姓不得不远走他乡,成为惶惶流民之一。
杨泽是生长在新时代的人,并未见过这种宛如末日的场景,当他身临其境,亲身感受到密集的犹如蝗虫一般的流民,他终于明白何为饿殍遍野,十室九空。
试曾想,目光所及,能纳入眼帘多少人?
不过区区数百而已。
可如果立于高丘之上,过眼望去,万里荒原上都是人潮涌动,那将是何种的震撼。
尤其当这些人没有食物,又会是何种的可怕。
人饿到极致,便不再是人,你跟他谈礼义廉耻,道德情操,他满脑子想的,却是吃掉“你”,填饱他饥肠辘辘的肚子。
杨泽一行人下了马,缓步前行,他们的到来,自然吸引了道路两旁的流民。
流民们表情麻木,目光早已没有了生的希望,尚能走的动的人,在道路两旁的土地上,用双手掘好了坑穴,然后躺进去静待死亡的降临。
来时空无一物,死时饥肠辘辘。
杨泽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心中难免担心起幼妹的安危。
穿过一层又一层的人群,距离城墙愈发的近,他的脚步愈发的快起来。
忽然从路边冲出来一个女人。
杨泽未曾留意,不小心和她撞了个满怀。
女人被撞倒后,却是慌忙的跪在杨泽的身前,不停的磕着头哀求道:
“这位公子可怜可怜小妇人,我家中男人死了,三个孩子也死了两个,就剩下这一个娃娃了,我给您磕头,给口吃的吧”
杨泽虽然衣衫破旧,不显华贵,可他身上那种养尊处优的气质却不是一般人能有的,更何况他身后还跟着四名持刀披甲的军官护卫两侧。
看着眼前的一幕,杨泽的内心终是良善多一些,奈何他虽有善心,却无余力,万贯家财已被抄没,现在的他,白身一枚,拿什么去救济别人?
“这位大姐,我身无长物,您要是讨要些食物,还是另寻他处吧”
“贵公子,求求您了,贵公子,我不白要,一张饼,就只要一张饼,贱妇给您打桩…”
女人满脸期待的看着杨泽。
杨泽闻言,又是一声长叹。
“公子,我求求您了”那妇人死死的抱住杨泽的腿,她已然没了办法,犹如濒死之人,看到唯一的一穗稻草。
看着悲绝无助的妇人,杨泽终归耐不住心头良善的软肋,他回过头看向一名军卒:
“常侍卫,可否容我借些干粮”
这话出口,他便觉着有些臊得慌,如今他自己三餐都没有着落,却在这里烂好人,借他人的口粮救人。
常侍卫,名叫常威,是护卫杨泽的侍卫头领,在金城郡郡兵中,充当亲卫什长。
听到杨泽的祈求,常侍卫面露嘲笑,但手上却没有半分犹豫,从怀中取出一块包裹,里面赫然包裹着一块干粮饼,这种由糠和豆豉烙出的大饼,虽然味道不佳,却能填饱肚子。
杨泽接过,脸上浮现笑容:“多谢,这份恩情,我杨泽且记下了...”
说着他便将饼递给了那妇人。
拿到饼,那妇人满怀感激,起身拉着杨泽的手臂:“公子,请随我来”
她小心翼翼的将饼收入怀中,然后便要拉着杨泽去道路旁一个由干草和废木搭建的窝棚。
这窝棚大小也就比富贵人家的狗窝大上一些。
杨泽自然明白那妇人的意思,他缓缓拉开妇人的手,回绝道:“一饼之恩,无需如此,回去照拂好自己的孩子吧”
说完话,他便要走,只是不知何时,身前早已围了许多流民。
那一双双饥饿的眼睛,直视着杨泽,让他压力倍增,看着如此之多的流民,一时间他心头自责不已:
“杨泽啊杨泽,你装什么烂好人,如今这世道,就和史书上写的一样乱,在一群饥民面前拿吃的,亏你想得出来!”
眼看围着的流民多了起来,杨泽却走不出这圈子,一时间反倒不知如何应对。
常侍卫看出了杨泽的窘态,大步走在前头开路,一脸凶相尽露,高声呵斥道:
“都给老子滚开,想tm造反吗?”他说着话的功夫,就已然抽出了腰刀。
刀光寸闪,寒气逼人。
杨泽良善,见不到穷苦人遭罪,是源于时代的差距。
因为他的心不属于这个时代,可常侍卫却不一样,他们是这个时代最底层的兵卒,他们只为自己而活,所以早已丧失了大部分的良善。
所谓的礼仪廉耻只留存于皇皇盛世吧。
也或许这种事太多,早已司空见惯,麻木了良心。
截然不同的两人,用各自不同的态度来应对眼前的生活。
一柄尖刀开路,比杨泽的良善更加的有用,一时间,流民不敢围堵,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杨泽等人离开。
可尚走出不足十步,便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凄凉的惨叫。
杨泽回首看去,一片凌乱,那讨饼的妇人已然被人群吞没,而那里只剩下一群没了理智的“动物”在抢夺一口食物而已。
这一刻,杨泽的心,麻了!
他的本意是救人,奈何却做了害人的举动。
常侍卫看着杨泽自愧的样子,却是毫不在意的宽慰道:
“世子远在天子脚下,万安繁华富庶,自然不比边塞,这里的人,那都不是人,既然不是人,那就不能不能轻信他们说的鬼话...”
他轻哼一声,抬手一指:“就刚刚那妇人,绝非良人,大老远我就闻到她嘴里那股子酸臭味儿,这股子味儿绝对是吃了白肉的……”
“白肉?”
看杨泽一脸茫然,常威这才解释道:“白肉,嘿嘿,便是人肉,美味的人肉…”
“什么!”杨泽满脸震惊。
“世子莫要不信,那妇人满嘴鬼话,什么孩子饿死,男人死了,八成都被她吃了。
若是真心救子,应当早早拿了饼去喂自己的孩子,何必小心翼翼的揣入怀中,所谓怀璧其罪,她作死,又怎能冤得了别人呢?”
常威的话,无疑给杨泽上了一课。
一路走来,杨泽心情惆怅,他千里刑途,只是想要护着幼妹,好好活下去。
流民们,亦是背井离乡,千里求生,路不同,但都是想在这世上,好好的活着。
他们有罪吗?
不,他们没有罪,真正有罪的人,是那些披着人皮,想要吞噬生灵的乡绅恶霸、贪官污吏、以及腐朽王朝下的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肮脏和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