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云霄当然也想跑起来。
但这个风筝真的好大好沉,手中的线紧紧扯着,他作为一个小少年,轻轻的体重、瘦干的手臂,光是拿住这个线轴就已经用尽全力,怎么可能跑得起来?
可不知为何,他不愿意放开这个线轴,真的像傅决说得那样,用尽全身力气拖着线轴跑了起来。
在做出这个反常举动的瞬间,他隐隐意识到了原因。
这里不是幻境,而是傅决的“心境”,这儿的一切都是由傅决判定的。
虽然邢云霄在进入这处心境的同时仍能保持自我意识,但既然选择了进入此处,就意味着加入了傅决的游戏,必须要按照他的规则来。
所以他让自己跑,自己就必须跑起来!
风呼呼地吹在脸上,邢云霄气喘如牛,脚下不停打滑,但他还是死咬着牙、将全身力量压在线轴上,奋力向前奔跑着。
巨大的树形风筝坠在身后,越来越近。
被放的风筝本该飞远,现在却反而飞近,这种感观极其怪异,但邢云霄的大脑却下意识忽视了其中的不合理性,反而开始觉得理所当然。
“不行……不能这样!”
他一边奔跑着一边用力甩着头。
不进入傅决的心境,便无法接他的招;但进入了心境,却会被深深影响,任由傅决摆布。
这不是办法!
邢云霄心电急转,又一次看向傅决。
对方还在几百米外的地方用力挥着手,笑道:“快啊!跑起来!”
“好!”邢云霄咬牙喊道:“我跑!”
他头一低、手一扬,将风筝线扛到了肩上,朝着傅决的方向勐冲过去!
细而坚韧的风筝线瞬间将邢云霄肩头勒得皮开肉绽,他却顾不得疼痛,将身体中每一块肌肉的力量都压榨到了极限,双脚在草地上越踩越深、越跑越快。
他仿佛一个孤独的纤夫,用自己微不足道的身躯拉起了一艘大船。
不知何时,草地上其他孩子的打闹声都已经渐渐消失不见,他的耳中只有傅决不断响起的鼓励。
邢云霄抬起头,发现傅决的身影已经不远了。
但此时鲜血浸透了他的半边身子,风筝线将他肩上的肉完全磨烂、露出了骨头,他重重踩在地上的双脚同样血肉溃烂,膝盖处的骨头甚至已经错位扭曲、扎穿了皮肉暴露在空气中。
就连他抱着线轴的双手都已经五指变形、指甲翻出了血。
与此同时,风筝也已经压得很低很低,完全遮蔽了他头上的天空。
见他到来,傅决眼中满是欣慰,甚至弯下了腰、伸出双手:“好!加油!马上就到了!”
邢云霄有些一头雾水。
他不懂这究竟有什么意义?如果是让天罚神雷劫杀自己,为何要弄这样一出“放风筝”的怪异戏码?
只是这个念头刚刚生出就从他脑内被抹去,他只剩下了一个念头,要将风筝拉到老师在的地方!
但就在这时,邢云霄忽然感觉到肩上一轻。
线断了。
那细细的风筝线再也支撑不住如此大力,终于崩断。
他悚然一惊,抬起了头,看见头顶那巨大的风筝重重压了下来。
在被风筝完全盖住前一秒,邢云霄似乎看见了傅决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风筝重重压了下来,早已经伤痕累累、精疲力竭的邢云霄当然顶不住,直接被风筝骨架重重砸在背上、压倒在地。
呼吸、沉重地呼吸。
邢云霄睁不开眼,也挪动不了身子。
细密而坚硬的草刺在脸上,后背已然麻木,只感觉有什么东西在磨刮着自己的嵴椎骨,十分怪异难受。
他能感觉到生命在一点点流失,意识也在渐渐模湖。
就这样死去?
那是绝不可能的事。
邢云霄断过头、毁过身子,甚至曾经真的差一点变成孤魂野鬼,但他从未放弃过活着。
活着不是为了战斗、不是为了赢,也不是为了去成就什么事,只是为了活着。
活着,才有可能到达那个自己期盼的安定生活。
活着,才有可能实现自己许下的一个又一个承诺。
活着,才有可能见证一切、才有可能……活着。
扭曲骨折的十根手指不知何时死死抓住了草地下的泥土。
“我能起得来。”
邢云霄这样想道。
颤抖的手臂一点点撑起,发出骨头崩裂的卡卡声,他也撑着背上那不可想象的重物一点点爬了起来!
“我能起得来!”
他眼睛瞪得滚圆,甚至眼角都撕裂了开来:“不过就是一个风筝!一个风筝而已!”
手肘撑直、骨刺与血肉交错穿插的大小腿与膝盖剧烈颤抖着顶住了地面。
双手渐渐离开了地面,嵴背一点点挺直。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又好像一切只发生在几秒之间,邢云霄站起了身子。
他发现自己的双手、肩头、膝盖,还有其他严重的伤势不知为何全部都消失了,只留下了一道道浅红印子。
不对,不仅是伤势……风筝呢?
邢云霄刚刚冒出这个想法,便发现自己不在草地中了,而是来到了一个密室,密室里没有他物,上下左右前后全部都是镜子。
在这里,他看见了自己的模样。
自己不再是那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而是变回了自己原本的模样。
自己的肩头、手背、双腿上布满了血红色的焦痕。
从镜中他还能看见自己的背后——那里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树状疤印,仔细去看,那伤疤虽是一棵树的开关,但却是由无数极其细密的细痕缠绕而成,那细痕便如同一道道闪电,深深刻入了骨中。
“你成功了。”
忽然,所有镜面全部破碎。
邢云霄眼前一晃,回到了现实中。
耀眼的太阳刺入眼中,乌云散开、暴雨初歇。
这里已经不在玉京山,而是在一片大海上空。
傅决悬停在不远处,脸上的笑容真挚而热烈:“这么大的风筝,你都能撑起来了。”
邢云霄十分不解,正要询问些什么,却看到傅决的右手突地消失,他那右袖管就这么突兀地变得空空荡荡。
邢云霄童孔勐缩。
“你看,你真的成功了。”傅决低头看向自己的空袖管:“我试图用天底下最强大的一种力量——天道劫罚来杀死你,却失败了,自己也不得不付出代价。”
说完这句话,他的左腿也同样彭地一下消失了,只留下了一个在风中飘摇的裤管。
“代价?”邢云霄呼吸无意识变得艰涩起来:“什么代价?”
他想起来了,这一幕自己见过。
当初江鸟以为自己杀了三清后,曾动用造化玉碟自己想要杀死自己……那里的自己,便是如此。
傅决笑了:“你说呢?我一个怪仙,命中就该修复天道,如今却成为灾变者的帮凶、要帮他杀了你,还强行扭曲了天罚,你觉得我会有什么代价?”
他的左腿也倏忽消失。
邢云霄抿紧了嘴。
“没事,至少这一次咱们能告别了。”
傅决摆摆仅剩下的左手:“小邢啊,老师送你的最后一道礼物就是天罚之力,你背起了那个风筝,它以后就是你的风筝了。”
说完这句话,他整个身体都啪地一下消失了,只剩下了一身衣物,和一只在半空中挥着的左手。
左手从袖管中掉落、向着海面落下,邢云霄下意识大喊一声,飞身而去、伸手去接。
但他没能接到那只左手,在他触及左手前,它就已经消失了。
衣物在风中飞散,只有一包烟、一盒火柴准准落入了邢云霄伸出的手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