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埂边上,赵以忱看到姜淼,笑着打了招呼,低头继续借着还未暗下来的天色看书。
这么气定神闲?姜淼对他手里拿着的书册子愈发好奇。
这年头谁家里有一两本书说出去那简直任谁都要高看一眼,不过现在即便有书的家庭也不会随便拿出去说。
不过,她去年有一次下工途中路过河边的时候,曾看到过陈雪的大姐三姐坐在石头上拿着一本小人书看得出神。
她也想看,可她跟陈雪关系不好,羡慕一番只得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姜淼将油纸包的螃蟹和红薯放到赵知青怀里,“尝尝清蒸的螃蟹。”
赵以忱触到温热的油纸包,僵了好一会儿,正想说话就听见姜淼问。
“你在看什么?”姜淼脖子抻得老长,“是小人书吗?我好像看到上面还有画呢。”
赵以忱让姜淼把椅子放下,招呼她坐下来,跟她讲,“这不是小人书,是一本长篇小说,叫红岩,就是这两个字。”
书本被他用牛皮纸做了书套,他掀开第一页,给她指这本书名字的位置。
姜淼盯紧着那两个字,跟着念了一遍,仿佛想要记到心里。
歪着头,她又问,“这个小说讲了什么?”
“写了几位革命同志被关在监狱……关在小黑屋里与敌人艰苦斗争,历经各种困难,最终在党的坚强意志下取得胜利的故事。”
哇,姜淼张大了嘴巴。
在赵以忱看来,她眼里的小星星简直要从嘴巴里飞出来。
赵以忱合上书拿给她。
姜淼可不敢接,“我我不认识字。”吞吞口水,她补充道,“我今年也要去上学,等我学会了我就认识了。”
原本姜淼的计划是存够上学的费用后,大概到明年才能上学的,但上次干部叔叔们给了她六十块,她也能把上学计划提前啦!
赵以忱没在意她的窘态,只轻轻把书放到她怀里,转头眺望远方,轻声说,“你是对的,无论在什么样的条件下,书是一定要读的,知识是一定要学习的。书给你不是现在让你看,只是先让你摸摸。”
小时候自己每次去书店或者图书馆得了新书,捧在怀里跑回家后,一定会先翻来覆去,如同抚摸瓷娃娃般摩挲好一阵,然后才会兴奋而郑重地打开书扉,沉入书中的故事。
有时候半夜醒来,还会打着手电藏在被窝里偷偷看。
不过这样看书总是会被他妈抓到,每回屁股都得挨上一巴掌,书也被缴。即便他用再可怜祈求的目光看过去,他妈也只会像个严格的老学究,残酷地再把手电也收了,一点作案工具也不留。
发生这事的第二天,因为惦记一晚上没睡好的他和偷偷看了一晚上书的妈面面相觑,两双黑眼圈……
他妈在他面前总是有各种道理,“乖儿子,新书不是应该先给你亲爱的母亲先看吗?”如果他发出异议,就会听到,“连你亲爸都是这样做的,你反对无效。”
回忆曾经有多美好幸福,现在就有多么的惆怅失落。
赵以忱收起发涩的情绪,不再追忆。
姜淼听话地摸了好几把,还战战兢兢地翻动着书页,嗅到书页上味道时动了动鼻翼。
“等我上学后,你能把这本书借给我读一读吗?我……我拿东西跟你换。”
赵以忱展颜一笑,“那你可要加油了,这里面可有很多字的。”
姜淼郑重点头,“我会的,我很聪明的。”
还带自己夸自己的,赵以忱笑得开怀,提醒她,“你可以买一本新华词典,你以后遇到不认识的字都可以用它查到。”
姜淼用崇拜的眼神望着他,还好他们队里有知青呀,尤其是这位虽有很多小秘密,但为人还算友好的知青。
看在赵知青对她还不错的份上,姜淼决定先替他保管一阵子秘密,等他哪天为人不行的时候,再用小秘密去问那个杀野狼的男人跟他啥关系。
这时的姜淼没想到,她很快就会得到答案。
想好之后,姜淼心里轻松不少,追问了许多赵以忱曾读的书籍,听到他还读过外国文学作品时忍不住惊呼好厉害,心想以后她可要多跟赵知青往来往来。
心里想着,嘴上也说了出来。
赵知青为人如此友好,队里很多人愿意跟他交流,连村口老梧桐树下那群八卦的婆子精说起赵知青都是好的。葛队长也不例外,还偷偷告诉他小水沟能抓鱼,这可是外村人都打听不到的消息。
“真羡慕你这么有文化,这么厉害!拜托你以后多教教我啦。”我可有你的小秘密哟,姜淼笑得有些坏。
当然,这会儿的赵以忱想不到他想要在前进大队永藏的秘密,早已被姜淼发现了。他还很高兴看到姜淼如此好学,尤其是在现在的社会环境下。
就算是在前进大队,几百来户家庭,有在村小学上学的也仅有二十多个小孩,一到三年级一个老师一个教室就可以完成上课任务。
处在这样每天睁眼上工闭眼睡觉,不见天日的劳作里,他也是恐慌的。他和所有人一样,害怕空有满腔的理想抱负,却永远只能留在这里;害怕曾经他那些引以为傲的知识和见地,终将会在麻木的脑海里停摆。
所以他也只能挣扎地偶尔拿起仅剩的还能见光的书本,一遍一遍地看,一页一页地翻。
现在,就坐在他旁边的一个八岁小孩,兴奋地告诉他,要去上学要去读书,他是十分开心的,听到姜淼那近乎‘道德绑架’式的要求,他也应了下来。
如果有些知识在他身体里会被遗忘,那他就告诉另一个人,说不定会有无限可能呢。
这一夜,处在两个年龄段的人,抱着各自奇怪又没法说出口的心思,达成了一致。
这一夜,两人再次顺利且和谐地完成了第二次看守沟渠的工作。
沟渠灌溉结束后,后续的整田插秧也加快了进度。
直至这天,双抢基本结束。
姜淼下工回家照例先检查了一下鸡舍的姜小白,看看今天它有没有完成下蛋任务。
鸡舍里传来明亮轻快的声音,“非常不错,姜小白,有我们姜家人的风范,今天给你满分工!”
姜淼没想到,姜小白如此给力,今天竟然下了两个蛋。对得起她每天又是割清晨带着露珠最嫩的草,又是下工后专程为它抓虫抓蚯蚓,甚至还从自己口粮里抠出了大半的玉米碴子,就为了伺候这只小祖宗。
“为了庆祝一下,今晚我们吃炒鸡蛋!”
姜淼真是开心极了,前几天的鸡蛋她存着还没吃,今晚可以吃痛快一点。
姜小白:……
姜淼哼着小曲背着背篓去了上次挖野葱的地方,发现上次留下的小苗已经欢快长大,痛快地收割了一大片,还顺带在草丛里采了有一小背篓的鸡油菌。
鸡油菌,蛋黄色,形状一朵朵像喇叭花,吃起来……吃起来的味道姜淼已经忘记了,待她晚上品尝一下就知道了。
背起背篓,满载而归。
姜淼分别将野葱和鸡油菌拿出一部分洗净,野葱切成小段,鸡油菌丝条状,再拿了两个鸡蛋打散。
锅里放了些许油,这油还是前两天刘慧安表婶给她匀的,她得记着赶集回来就给表婶还回去。
热油冒烟,打散的蛋液下锅,刺啦一声,香味钻鼻孔。
将鸡蛋炒至蓬松,搅碎,把野葱下到锅里翻炒,鸡蛋的黄和野葱的绿相间在一块,让人眼热心热。
撒了点盐,野葱炒鸡蛋起锅。
就着锅里底油,舀了一瓢水,将鸡油菌下到锅里煮开煮沸,等了一阵后,姜淼往里打了三个蛋,再烧两把柴就可以了。
想到今天已经下锅的五个蛋,稍微有些心痛,姜淼目光飘向鸡舍,虔诚而遥远地向姜小白拜了拜。
辛苦了,继续努力。
家里现在就剩两个碗,一个已经被装了野葱炒鸡蛋,一个碗……她舀了鸡油菌蛋汤,先吃了一个完整的蛋,喝了一碗汤,再舀了小半碗汤拌粗粮米饭,拌着野葱鸡蛋一起吃。
担心又像吃螃蟹那样,食不知味,姜淼作着在周会计家学的那些姿势,慢慢地,轻轻地,细嚼慢咽……吃完了丰盛又幸福的一顿。
简直好吃到想哭。
吃了还想吃,呜呜呜,但没有鸡蛋了。
用热水洗净碗后,姜淼舀了碗汤,从小路去了葛队长家。
葛队长葛有根的父亲葛二爷和葛慈生的爷爷葛大爷是同父异母兄弟,两家关系不亲近,两家人也住得远。
葛二爷两儿一女,大儿子,也就是葛有根,十分有出息,在前些年的生产队长竞选中将葛大爷的两个儿子都挤下去了,葛二爷自此在那个仅有血缘的大哥面前抬起了头,春风满面好几年。
大儿子出彩,大女儿和小儿子相对就平庸了,每天忙的就是肚子里的那些事儿,葛二爷在心里觉得不争气,看不起。
和葛二爷相反的是他媳妇,相比于沉稳有自己想法的大儿子,她更偏爱从小就听自己话的小儿子,手里有东西也会先紧着小儿子一家,就连房子,也把宽敞些的前院留给了结婚成家的小儿子,大儿子则住到了后院,挨着厨房。
后来刘慧安让葛有根在后院弄了条路,做了个小门,方便有人上门找身为队长的他,办事时也能避开些。
姜淼轻车熟路来到小门,轻推开,发现刘慧安正在里面厨房门口择菜。
“表婶。”
刘慧安见姜淼探头探脑的,也压低了声音。
“丫头来啦,吃过晚饭了吗?”尽管姜淼从三天前就不在她家吃了,但如果没吃的话,还是可以在这吃了再走。
姜淼把怀里的还热乎的碗交接给刘慧安,“表婶,我吃过了,这是我煮的鸡油菌鸡蛋汤,不多,但喝一碗很舒服,您跟表叔可以一人喝一小碗。”
按理说,葛有根身为生产队长,队里干部,两个儿子也在民兵营,生活应该是比普通群众要好一些,但葛有根上头那个老娘是个手抠的,平日里的好东西均会被克扣下来,藏自己屋里。
就连饭桌上油腥多点的菜,都会被她眼疾手快地夹给另一个儿子。
在姜淼看来,饭桌上的全家老小都比不上老太婆的速度。
参加抢饭运动多了,她偶尔会想,要不要跟葛表叔提一下,明年让他老娘去插秧呀,铁定拿个插秧劳模回来。
他们队不种棉花,不然让她去抓棉花,一定也能干个劳模呢!
刘慧安双手捧着热乎乎的汤,菌香味强势地往鼻子里窜,咽下口水说:“香,是真香!你这丫头是个忒会过日子的,三天两头往山里挖东西吃。我跟你说,你就在山脚,最多山腰那一块溜达就行,千万别往里去,知道吗?”
姜淼乖巧状,“嗯呐,我没去,我就去了上次挖野葱那里,回来路上看到的。”
“那就好,山上虽然东西多,但是危险也大。这几年没听见什么东西跑下来,但七八年前可有过野猪进村过,当时还是队里青壮年一起上才给弄死的,那会你爹也在呢。”
姜淼在心里点头,我记得,上次听过这个故事。
刘慧安嗅了几下汤,倏然瞅见菌下面还有个完整的蛋,“天娘也,你这丫头,里面放的是个整蛋吗?你快带回去,今天吃了就明天再吃。鸡蛋可是稀罕货,你得省着点,婶子家有鸡蛋,不差你这一口,知不知道!”
姜淼把她推过来的手推回去,颇自豪的,“今天我家里的鸡下了个两个蛋!”
刘慧安面上一喜,语气却不赞同,“那你可以把蛋存着,到时候我带你去供销社换。诶,算了,你还小,鸡蛋你留着,每天给自己煮一个补补营养。我家花花以前在家的时候,日子再苦我都会隔几天给她煮个鸡蛋。”
“有存的,现在存了……两个。”实际今天晚饭都给干了,“我听婶的,后面多存,慢慢吃。但这个菌汤您得收下,要不是您跟我说鸡中暑了咋整,我还没有门路呢。所以,鸡能活下来还能下蛋,这个军功章可有您的一半,这个蛋您一定得吃。”
刘慧安被姜淼逗得眼睛都眯起来,嘴角也扩开两个弯。
姜淼上前一步,甜滋滋地挨着表婶,继续说:“现在双抢结束,不是马上要赶集了吗?到时候我还需要表婶带着我呢,什么东西什么价钱怎么买,我都是头一回,您可一定要在旁边看着,万一我哪错了,不还有您在嘛。”
刘慧安就吃人撒娇这一套,“好好好,听你的。正好今天你花花姐回来了,也能尝尝你的手艺。”
姜淼都这样劝了,那她当然得应了,这可是姜家好闺女孝敬的。
姜淼嘿嘿两声,“我手艺一般般。”是真一般般,要不是鸡油菌自己味足,这汤可能就只有盐味了。
说到葛花花,姜淼问,“花花姐不在家吗?”
刘慧安头往某个方向摆了一下,“去她姑姑家找陈岚玩了。”
陈岚是陈雪的二姐,比起家里几个姐姐妹妹,从小就喜欢跟葛花花玩。
葛花花还在队里上小学时,两人就形影不离,玩得很近。后来葛花花去了镇上当老师的舅舅家里,两人就只有放假的时间能凑到一块。
葛花花现在初一,陈岚却只上到了小学三年级,真不知两人是怎么玩到一块的。
刘慧安让姜淼在这儿等一下,她去把汤倒进自家碗里,重新把姜淼碗拿出来时里面还盛了半碗酸萝卜。
“这个你带回家下饭,没给你装太多,你家里缺个装咸菜的家伙什,明天赶集买了后我给你多装点。”
姜淼接过,糯声应好。她家的咸菜坛子早年吃完就给李兰找人卖了,因为李兰和她其实都不爱吃咸菜。但现在她自己当家作主了,有啥能吃的,都安排上!
回家后,姜淼将酸萝卜在橱柜里放好,酸味消失,不自觉松了口气。
自己已经吃饱喝足,姜淼开始给姜小白弄吃食,拌好鸡食放到屋檐下,想着还要收拾鸡舍,干脆把鸡抱出窝,搁到屋檐下让它吃。
姜小白小爪子在地上踩了踩,埋头满意地啄起来。
姜淼观察了一会儿,发现此鸡有神通,石巢里的吃食,一点没往外撒,比四五岁的小孩都会吃。
“看来你也知道粮食精贵,一点也不浪费。”虽然它也听不懂,但姜淼还是竖着大拇指夸它!
吃完自己的晚餐,姜小白一动不动,偶尔打扫鸡舍的姜淼走过时,其中一只小豆子眼才会赏个眼神。
鸡舍收拾好后,姜淼抱起一动不动的姜大爷放进了干净的鸡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