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到工位,大壮得知东亚战区的信息组对《三体》游戏的监听工作基本就停止了,现在他们的工作是分析目前的情报和逆向解析游戏的代码,优先级不高。
据巴沙说,他们在圣彼得堡的同事和“西海岸那群穿格子衬衫的杨基佬”们还在加班加点地搞着监视,虽然还是一张臭脸,但是大壮似乎看到他有些幸灾乐祸。
失去了情报和Eto的特殊关照优势,这下大壮彻底成了整层楼最没价值的家伙了,他有一瞬间想到会不会被调岗到去当清洁工。
不过转机来得比大壮预想更快,很快两个军人就请大壮去谈话,位置还是之前“审问”大壮的那个小单间。
不过这次的谈话氛围明显融洽一些,两位军人甚至在开始前和大壮互相寒暄了一番。
开始聊正事后,军人先问:“小陈同志,怎么样,最近工作上有什么想法吗?”
问题很模糊,大壮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还好,不过毕竟是新的工作节奏和内容,所以,呃,算是还在适应期吧?”
“昨晚你也监听了对叶文洁的审讯?”
“是的。”
“有什么看法吗?”
“对人还是对事?”
“都可以说说。”
他们似乎不真的关心大壮的工作状态,这次对话不管背景也没谈能力,作战中心闲到给职员做心理疏导了?
现在算是战争时期了吧?大壮寻思,还有空搞这一出?
不对,战争时期情人在部队里谈心,那不是怀疑怀疑你是间谍就是想把你培养成间谍啊,大壮突然想通了。
这是一次政审。
而无论目的是哪种,大壮该做的都是展现忠诚。
所以他回答说:“对叶文洁个人,我能理解她做决定的原因,但是这种直接招致人类全体灾难的行为不能被原谅,甚至不关乎社会道德准则,而是要以影响人类族群存续的角度去审判了。”
军人插话进来:“你前些天还跟两位搞科研的同事去看望过叶文洁。”
他们确实对大壮的背景做足了功课,这更印证了大壮的猜想,
“没错,所以这种反差感还蛮奇怪的,一起吃饭的和蔼的老奶奶是反人类组织的领袖。不过,我想,杀一个人的法律追诉时效是20年,四十年前直接招致人类灭亡危机的罪行应该还没过追诉期吧。”
两名军人互相看了一眼,另一位继续问“那你对她所交代的情报,有什么看法吗?”
“当然有,按她的交代,现在真正掌握实权的地球三体组织派别的大本营,应该还在大洋上漂着呢,还带着真正重要的那部分情报,我们必须尽快出手,在他们反应过来前搞定那些情报。”
“而且虽然我之前就猜到这个组织背后的科技和目的都十分吓人,但是来源是外星人,还是超出了我的预期。之前我还觉得事情依旧停留在恐怖主义的程度,谁知道是最纯粹反人类罪行呢。”
大壮特地在回答里强调了自己的推测基本准确,还指出了下一步计划,也尽量伪装成是根据刚出现的情报分析的结果。
这无论是对洗脱嫌疑,还是赢得认可,都很重要。
他看到两个军官交换眼神,其中一个微微点头。
“陈大壮同志,如你所说,我们现在正开始一场事关人类文明的战争,你的逻辑和判断力正是我们所需要的。”
看起来大壮过关了,比他想的过程要更容易轻松一些。
他压抑住内心窃喜,回答:“如果我真的能做到的话。”
“我们只能去做到。”一位军官说。
“可是,需要我干什么?老实说,我的大学专业几乎没法在现有作战计划里发挥。”
“不用,陈大壮同志,你要干的只是保持你的想象力和逻辑推理能力。”
他们又谈了谈具体工作安排和一些想法,在把话说开后,气氛轻松了些。
谈话中,大壮得知作战中心目前情报分析除了专业的军人,还有大量全球智库的人员,大壮以后会被特批进入其中参与“对地球安全政策研究和地外文明对策办法”。
当然,是要在大壮被送去进行相关的培训之后,像大壮现在这样在信息组混的情况是不可能了。
他们还透露给大壮,按道理全世界这么多军警和政府相关人员,不说论资排辈,至少按各种职能专业性来看,怎么也不会轮到让大壮来当智囊,这多亏常伟思中将点名要求试试看。
那个破例用史强的将军,大壮想起来那次会议散场时将军远远地看了他一眼。贵人啊,大壮有些感激。
无论怎样,大壮都切实地又向目标迈出了一步。
谈话结束,大壮还得再在信息组待最后一天,虽然总共没干多久,更没拿出切实成绩,但是组长巴沙其实已经算对他特别关照了。虽然大半是他提供的游戏内情报的功劳。
所以趁着组里相对有空,组长提议来个聚餐兼大壮欢送会,当然,只是在中心食堂象征性聚个餐。
食堂餐食普普通通,但是一个组的同事——或者叫同志们,把气氛炒的高高兴兴,难得的放松,他们还不知道更绝望的消息等待着他们。
这是几天以来大壮参加的第几次饭局了?
大壮突然发现,在卷进这一系列事件后,他已经好久都没像原来那样待在家里好好打一打游戏了。
第二天,大壮领到了挂名中国社科院的研究员证,正式成了智库的一员。
虽说如此,但大壮打听到这些都只是走个流程,后续作战中心整合之后还得再换编制。
不过那些都是细枝末节,大壮现在期待着一些能让他表现的场合。
比如现在,他就被人领到了一处作战会议现场。大史回头看到他,有些诧异。
大壮看到汪淼就在史强旁边,猜这场会议就是确定“古筝计划”那场了。
虽然来时就有人嘱咐过让他只是旁听,不要插话,但是大壮决定要把史强的点子给抢过去,他必须要抓住每一个展示自己的机会。
果然,会议就是在讨论如何应对“审判日号”上的降临派,不过大壮没有在桌上的那些世界各国军官那样的同声传译,所以对话听得比较半懂不懂。
但是史强似乎并不比他好多少,而且从史强的反应来看他就能大致知道会议进行到哪个阶段了。
他准备在大史跟那个美国军官起冲突时插话,提前提出史强脑子里的“古筝行动”,给大家一个深刻印象。
而且还能保证至少史强能顺到一根雪茄,都要剽窃对方的创意了,再断了人家搞雪茄的机会多少有些过意不去。
听着各位军官踢出一系列计划,大壮突然听到一个书里没提到的构想:
“...运用缴获的微型聚变弹产生的电磁脉冲效果,迅速瘫痪并突击油轮。”
大壮心中一紧,自己行动对历史走向的影响又一次出现了。
不过这个想法同样出于保护资料和可行性的考虑被否决了。
终于,史强开始和美国军官杠起来了,在将军出声制止史强前,大壮抓紧时间插话。
“我觉得史强警官已经把用意说的很明显了。”才出声,大壮就发现自己声音有点颤抖,果然这种场合还是会紧张的。
他听到身后有人小声叫他别插话,还扯他衣角。
“And who is this?(这位又是谁?)”美国军官夹着没点燃的雪茄指着大壮,很显然他被大史和突然出现的大壮搞得没有耐心了。
还是常伟思将军顺着大壮的话问了下去:“什么用意?”
“史强警官旁边那位汪院士,估计就是用意了。”
会议上的所有人都把视线移向了汪淼,看得他有些不自在。
“哈哈,还是你小子聪明!”大史说道,还不忘一把抢过美国军官手中的雪茄,然后详细跟他们讲了具体计划。
本来大壮是准备自己去讲些细节的,但是史强接过了话茬,他也就没有继续下去。
不过目的估计是达到了,他看到常伟思和几个军官在讨论之余都向他看了一眼。
吸引高层注意,最终成为“面壁者”,大壮的计划看似很顺利,但是太慢了。
会后,大史开心地找他,又夸了他一番,叼着那根顺来的雪茄洋洋得意。
但大壮注意到他最终没有得到美国军官赠送的一整盒雪茄,世界线的细节再一次变动。
每次注意到这些,大壮都下意识感到恐惧,自己真的有能力掌握住混沌的命运,把它导向正确的方向吗?
离“古筝行动”还有四天,所有执行机构都被调动起来,趁自己岗位调动又处在一个相对宽松的管理状态下,大壮申请跟过去参与整个作战。
毕竟在好几次作战和会议上都混了个脸熟,大家都知道了大壮是个被快速破格提拔的“天才”,一顿审批加扯皮,大壮还是拿到了以“指导观察”为名,实则只是围观的作战参与资格。
不过大壮这些天的经历让他和汪淼关系还不错,有重要的技术专家打掩护,大壮这一路上也算畅通无阻。
去往巴拿马的飞机上,汪淼就开始心神不宁,大壮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审判日号”上的船工、运河引渡员之类的无辜之人也将在这次行动中丧生,而杀死他们的将是汪淼主导制造的材料。
大壮其实有些同感,其实他这次想要跟着来巴拿马的另一个原因就是,他发现他还没完全克服自己心中的一些阻碍。
他最近也时不时想起那个在抓捕行动中受伤的战士,他最后用理性勉强说服了自己:
实际上他避免了一场小型核污染,而缴获的微型核弹给了人类一个新的拆解三体科技的支点。
这样的选择能把损失尽量降到最小,叫大壮再做一次选择,他还是会选择提醒史强。
可惜这个应该能打消汪淼负罪感的事实不能说出口,即使大壮自己也不是很确信这个论点在自己是被牺牲那一人时,是否还会适用。
所以他又想用诺贝尔和奥本海默举例子。想了想,好像这种例子又有点太大道理了,还是那种心灵鸡汤级别的,所以刚想想开口又作罢了。
于是下了飞机,他找同行的那个美国军官——直到现在他才想起这位上校叫斯坦顿——借了点美元,硬拉着一个美国军官一个中国院士在巴拿马大街上吃了顿油腻的脆皮猪肘。
高热高盐高糖的食物刺激着人类的本能,但汪淼始终还是心不在焉,斯坦顿也看出了这件事,尽量说着些话来转移汪淼注意。
收效甚微,三个男人吃完饭,沉默地回到宾馆,等着明天来临。
南美的气候至少在大壮来这几天没有传言中那么极端,军事行动的规模也控制在比市政项目更低调的状态进行,这让大壮觉得一切过于平淡。
这份平淡一直持续到古筝行动结束。
这本该是人类历史上相当重要的一次行动,最后的善后回收工作阵仗也很大,但大壮和汪淼斯坦顿坐在山坡顶的太阳伞下,感觉发生的事离他还是这么遥远。
如果不是望远镜,他甚至看不清船上的任何细节,也没能察觉到一艘油轮是如何慢慢分成四十片的。
一切这么自然而然,船体彻底通过“琴”之后,也没有半点异常的声响传到大壮耳朵里,这一点和小说描述不同,。
直到“审判日号”开始解体,大壮才隐约听见金属之间摩擦的低沉嗡鸣混着风声传来。
然后埋伏起来的行动队和直升机的轰鸣就盖过了一切嘈杂。
有数百个生命就这么在他几百米远处无声逝去了,大壮这才后知后觉地体验到。他身为人类个体最基本的道德让他感到胸口一紧。
不,不要自责,去铭记即可,他拍了拍拿着望远镜呆滞望着远处的汪淼,但话没说出口。
不要去想那些在船里切口整齐的人类残肢。他努力压抑住自己脑袋里的念头。
他看见斯坦顿沉默地离开,远比汪淼和大壮更沉稳,见惯生死的军人在这类事上有着更高的忍受力。
大壮也想要拔腿离开,才发现自己的腿还是有些颤抖。
他不知道该为自己还有人性而欣慰,还是该为自己觉悟的不坚决而懊恼。
大壮又望向那架巨大的,架起了死亡之弦的“琴”,它已经奏完了它唯一的一首无言之曲。
这首冷酷的曲子给自己带来了成长吗?大壮希望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