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汐觉得头皮发麻,扭头看向谢南辰:“阿兄,你说过,父亲是什么时候开始神智不清的?”
谢南辰被她问的发愣,倒是安叔接了句:“约莫半个时辰,开始说了胡话。”
“那傅医官是什么时候来的?”
这下子,谢南辰反应了过来,结结巴巴道:“傅医官去山间采药,快马去接回来的时候,约莫已经是父亲回府后三刻左右。”
兄妹二人都如同被雷击一般。
这么说来,父亲就不是傅医官毒害的,或者说,起码不是他一人所为才对,那伤口摆明了,箭头其实无毒,伤口翻出的皮肉处是被撒上了毒粉做的掩饰,所以银簪在伤口深处却测不出毒性来。
但他却称父亲死在箭毒之上,但毒发时间又对不上。所以,要么,傅医官也被蒙蔽,要么,他就是串供的帮凶,或者,是被什么势力,胁迫了。
谢安到底是战场上退下来的,即使有些絮叨,做事倒是雷厉风行,不消的一盏茶的功夫,将军回府至毒发之间,接触过的人与物便一一摆在了正堂之上。
清点一遍,他皱眉:“小薇呢?”
小薇是三年前刚来府中伺候的丫鬟,所以南汐不曾见过,但是这个节骨眼上,人不见了…
仆从屋内,属于小薇的东西已然全部消失不见,连一件衣物也不曾发现。
怎么又是晚了一步。
南汐有些无力,坐在小薇空荡荡的床板之上,听着那些仆从们一个个汇报小薇的情况。
望港人,以捕渔为生,家中还有两个弟弟,生活困苦,所以被父母卖来当了侍女,为人热情,对待小厮们都很友善,所以人人都能同她多说上几句话,三年时间,竟然连安叔都未曾察觉她有问题。
这下子,耽误了这许多功夫,收拾的如此利索,想必人早就出了城了。
谢南辰还是安排了一支骑兵拿上众人所描述出的画像去追,但恐怕,已是追不上了。
半响,南汐抬起头,盯着木头梁子发呆,眼中全是冰霜:真是好密的一张网啊!
眼神有些涣散,无力就攀附上了脊背,她还没垂下眸子,却盯住了那绑在帏帐上的红绳。
“福禄结?”
谢南辰没有听清:“小妹,在说什么?”
南汐指着那红绳,“我曾入宫伴读四年,见过这种打结的方式。宫中的贵人小主们最爱这种结,寓意和美,所以那些上了资历的宫女太监们大多都会打。”
呵!
什么望港人,结合着怀中那朱砂色的印鉴,恐怕,这小薇是宫里的人才是。
而她装着爱同人攀交情,为的是从兵卫们嘴里得知那番木鳖之毒,却不想,那北岚国在近一月里换了箭毒。
本来要做的是嫁祸给北岚国,被发现端倪后又匆匆灭了医官的口逃之夭夭。
南汐解下这截红绳,让秋雨绑在了自己的手腕之上。
她要自己时刻记得,父仇之深。
这件事,不光是找到一个小薇就能了的。
停灵七日。
何氏将一木匣子取了出来,其中满满当当都是谢庭亲手所写的遗书。
兄妹三人都是第一次读父亲的信。
父亲的字,写的确实不好,歪歪扭扭的不成样子,但比他平日那些特地裱起来挂在书房的字帖相比,已然工整了许多。
想必,他定是执了最细的毛笔,趴在案头上小心翼翼的勾着。
想着那场景,心中便是暖流而过。
万夫难敌,双手满是兵器茧的男儿,抓耳挠腮地咬着腮帮子写着蝇头小楷的模样~
父亲说:后悔将她送去了盘鸣涧,她在抓阄时做的小把戏自己一早就察觉了,只不过她闹着想去,自己这才松了口,却因此整整后悔了三年。
父亲说:他去盘鸣涧偷偷看过她,扮成了一个普通的兵士,看着她小小的身子跑在训练场的最前头,看着她在冬天挥刀时那满手的冻疮,看着她大咧咧的笑着,掰胳膊赢了那叫大壮的汉子。
父亲说:也许当年将她留在京中是不是会好些,哪个女儿家会吃这么多的苦。
父亲说:一年年数着,她到了该婚嫁的年纪,该与世子完婚,往后余生过的平安顺遂,却一年年的舍不得提起。
……
每一封信,写的最多的就是关于她。
烛光下,将信读了一遍又一遍。
瞧着出殡的日子到了,连下了七日的雪竟停了。
整个定远山城,家家户户挂了白幡,百姓们齐齐候着,出城的街道上全是穿着麻衣前来送行的人。
乌泱泱的一片,却静的只能听见“起灵”这两个字。
棺材出了护国公府,人群自动分出道来,也不知道是谁先呜咽低泣,引了北风掠过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哭喊。
何氏扶着棺木泪如雨下:“将军啊,你看看,都来送你了,你最爱热闹,现在可还开心?”
风声在空中打了转,带着几声呼啸,好似是在回答一般。
谢南汐扶了何氏跟着棺木之后走着,泪光点点挂在睫上,却始终没有落下。
谢南辰引着灵站在最前头,纸钱漫天的飘舞。
山城南边的那片墓地,已经密密麻麻的立满了土包堆。
有名的立了碑,无名的也有一座衣冠冢,疆场上的战士们都在这,重新做了兄弟相伴。
谢家三代,都埋在这片土地上了,如今,又添了一座新坟。
谢庭的坟旁,那座墓碑之上,谢南非三字的红漆有些斑驳。
南汐将上头的雪小心拭去,蹲着身子低语:“二哥,父亲去找你了,他那样的性子,你可要好好照顾。”
她哑着嗓子,又跪在了父亲坟前,看着大哥小心翼翼地正在描红父亲的名字。
那红,真艳啊,就像手腕上的绳子一般,刺得眼疼…
直到天阴阴沉了,大家这才收拾了回城,一步一步,换南汐走在最前头,背过了所有人,眼泪才敢顺着流了满脸。
她心中那座巍峨的高山倒塌了,不甘,愧疚,仇恨,一起涌上心头,眉眼透出一股狠戾来。
父亲,大哥,祖父…她谢家上不愧天,下不愧民,死在战场之上可以,死在那些远在京中搬弄权术的小人手里,天道不容!
直到快入城,南汐一步一步,走得沉重,整个身子都在发抖,跌跌撞撞的越走越慢,秋雨踌躇着,终是没有忍住,刚想上前,却被谢南辰扯住:“让小妹自己待会儿。”
她是最得父亲疼爱的,却也是最为执拗的,在人前,她只会压抑着,这样还不如痛痛快快哭出来才好。
谢安吩咐着府中的人都慢慢的跟着,月隐进了黑云之中,才归了府。
何氏温柔地回头去看远方:
只愿来生有幸,能与将军再赴一次尘世间的相遇。
这次换我来寻你,你可要记得走的慢些。